67、67

云泥 风过南国 7841 字 4个月前

她与沈宛的容貌足有七八分相像,却与霍白不怎么肖似。

小时候她为此遗憾,因为霍白的颜值很高。如今她却庆幸自己不会在镜子里看到霍家人的痕迹。

空中旅程结束,飞机降落。当她沿着舷梯下飞机时,才再次见到苏嘉明。

他换上了正装。西服熨帖,衣料的每一寸肌理都在他身上呈现得体。马甲与衬衣扣得严丝合缝,折叠后的方巾半掩在口袋里。

方巾的颜色与她身上的礼服一致,是带点灰调的雾霾蓝。估计他的造型师参考了她的选择,却出乎意料地与他契合。

她没与他说话,他也不开口。

这里纬度较高,且远离市区,刚下飞机她就感到一阵凉意。虽然在礼服外裹了一条厚披肩,她仍在扑面而来的风中微微瑟缩。

幸而车就在停机坪上,离飞机很近。一上车就暖和了许多,她取下披肩。

而苏嘉明上车后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面无表情地示意司机打高空调温度。

她有点讽刺地想,原来他这样的冰块也会觉得冷。

轿车启动,隔音挡板缓缓升起,隔开了前座的司机与后面的两名乘客。

加长车型,后排的宽大座椅宛如真皮沙发。密闭的空间里,沈绒与苏嘉明相对而坐。除了空调发出细小气流声,唯余寂静。

她从麂皮晚宴包里取出手机和耳机,耳机插入接口。戴上耳机,调出预存的歌单,循环播放。

这是她以前在某个地摊上买的杂牌耳机,很便宜,音质不佳,但听久了早已习惯。

车上安装了平板电脑支架,自动调节到合适的高度和角度,方便苏嘉明使用。他似乎完全无视了她的存在,继续工作。

她看了一眼屏幕,只见一行行黑底绿字的代码迅速闪过,跃动着莹莹浅光。流窜的数据忽而组成一串字符,又忽而消失。

既然看不懂,她很快就失去了兴趣,移开视线,望向车窗外。

天气微阴,连绵起伏的青色山峦与灰蒙蒙的天空相接。

耳机里歌声流淌,是一首老歌,缓缓低吟浅唱:“来拥抱着我,形成漩涡,卷起那热吻背后万尺风波……来拥抱着我,从我脚尖亲我,灵魂逐寸向着洪水跌堕……”

她放低椅背,调整出更舒服的坐姿。身下的宽大座椅可以调节温度,她上车前就开始加热。车上有摄像头和雷达扫描,能根据路况自动调节空气悬挂的软硬,让车在颠簸的路面上也能平稳行驶,只有微乎其微的震感。

座椅的微弱震感加上融融暖意,舒适得令人昏昏欲睡,像婴儿床的摇摆一样颇具催眠效果。

望着窗外飞快后退的景色,她整个人窝在座椅里,眼皮渐渐沉重。

大概是由于昨夜睡眠不足,迷迷糊糊中她竟睡着了。头歪向一侧时,一枚耳机滑落,歌声还在循环播放。

又过了几分钟,苏嘉明关掉面前的液晶触屏,目光转向沉睡中的人。

“姐姐。”他轻轻唤了一声。

没有回应。

他把她的椅背又调低了些,让她能睡得更舒适。

然后,他就这样静静看着她,目光流连在她脸上,近在咫尺的睫毛微微颤动。

窗外投入的天光映在他的脸上,没什么表情,却也削弱了那种迫人的冷冽气质,甚至称得上平和。

如此静默良久,他伸出手,指尖轻轻掠过她的面颊。

她在睡梦中感到一点沁凉,如雨滴溅落在肌肤上。

唯有这种时刻,她才不会对他流露厌恶排斥的情绪,仿佛他是某种肮脏的东西。

他当然知道她讨厌他,从很久以前开始。

或许连她自己都忘了,但他记得清楚:当年沈宛去世后,她不仅因此怨恨霍白和苏荟,还连带着开始疏远他,只因为他也姓苏,是苏荟的亲人。

他太了解她。她的感情就像夏日的阵雨,来得容易,去得也容易,因为她最重视的永远是她自己,不会为了任何人而放弃自我原则。

小时候她喜欢他,类似于垂怜一只温驯的小猫小狗。但后来她长大了,不可避免地对童年玩具失去兴趣,对他这种乖巧小玩意的注意力也逐渐转移。沈宛的去世更是给了她一记助推,让她找到了疏远他的正当理由。

所以,即使苏荟不曾跌下楼梯,即使沈绒一直留在霍家,他与她也只会渐行渐远。

睡梦中,她微蜷着的右手垂落在座椅上,指尖动了动。

他轻轻握住她的手,指尖在她的手心蹭了一下,像小时候那样。

“姐姐。”

他又低低地唤了一声。

以前他总是这样叫她。幼年时的声音软软糯糯,少年时的声音清如冰玉,而现在的嗓音是成年男子才有的低沉。

沉睡中的人没有回应。

耳机里的歌声仍在继续:“来拥抱着我,形成漩涡,卷起那热吻背后万尺风波……来拥抱着我,从我脚尖亲我,灵魂逐寸向着洪水跌堕……”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

沈绒醒来时,迷糊地揉了揉眼睛,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。

车顶是黑色,四周到处都被菱格纹绗缝的真皮覆盖,亚光的桃木层板和镀铬装饰呈现出清冷简洁的内饰风格。

不是任何一个她所熟悉的地方。

看向车窗外,她立即清醒过来,意识到车已经抵达目的地,苏嘉明下了车,但没人叫醒她。赶紧从座椅上坐起,把耳机和手机塞回晚宴包,抚了抚礼服上的褶皱,抓了下头发,匆匆裹上披肩。

身着制服的侍者弯腰为她拉开车门,迎她下车。

“谢谢。”她礼貌道。

离开车厢,她这才有空环顾四周环境。

此处远离市区,森林古老静谧,湖水清冽得仿佛根本没有水的存在。

这里的风景胜过那些热门网红景点,游客却无缘来此一睹,因为方圆几十里都是周家的私人领地,非请勿入。

沈绒下车的地点就在湖畔,不远处就是周家的观景楼。周围大簇大簇的野茉莉盛开得正好,空气中都是清甜的香气。

苏嘉明就站在前方,不知已下车等了多久,但足以吸引附近不少宾客的视线。

她不明白,为何不叫醒她。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快步上前,与他汇合。

他依旧沉默。他不解释,她也不问,两人一道沿着地毯进入正门。

别的宾客入场时,女宾或许会挽着男宾的手臂。但沈绒与他拉开一臂之距,还略略先他一步,任由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扫视过来。他也没有任何要与她肢体接触的意思。于是旁观者难以判断他俩到底是不是一同前来。

进门之后,室内暄暖如春,恒温系统常年保持在二十摄氏度左右,最为舒适。侍者迎上前,接过他们脱下的外套和披肩,收入储衣室挂起。

苏嘉明的手机振动,他低头看了一眼屏幕,脸上依然看不出什么表情,声音淡淡:“我有点事,稍后就来,你先去宴会厅吧。”

“喂,你……”

他忽然向她靠过来,头贴近她耳侧,嘴唇虚虚地从她耳际擦过,近得仿佛呼吸交缠。

她一惊,瞬间宛如石化。正要避开,他薄唇轻启,在她耳畔轻声道:“你的妆花了。”

冷淡的语气,令她很难不怀疑其中暗藏嘲讽的意味。

说完,他便返身离开,把她丢在原地。

这当然是极其失礼的做法,但她本来也不想做他的女伴,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。

侍者为她按了电梯,弯腰做出指引的手势。

礼貌致谢后,她独自走进去。

电梯门徐徐合拢。密闭空间内,四壁镶嵌着光洁的镜面。

她忍不住对镜打量,发现苏嘉明没有说错,她嘴角处的口红有点脱妆,大概是刚才在车上入睡时蹭的。

下了电梯,她没有直接去顶层的宴会厅,而是先行前往女宾梳妆套间。

梳妆套间内,设有化妆室、更衣室、独立盥洗室等区域,供宾客使用。还有专门的化妆师,随时准备提供服务。

但沈绒只是唇妆花了。她决定还是不要麻烦别人,自己动手补补妆就好。

靠墙的架子上放着大量崭新的化妆品,口红色号齐全。

她找出一管樱桃色的口红,从金色圆管中旋出带斜面的膏体,用棉签蘸取少量,在手背上试了试色,然后用湿巾擦掉。

确定色泽接近后,便开始补妆。

化妆镜前,柔和的光线恰到好处地笼在脸上。她微扬下颔,纤细的指尖捏着口红,柔软的膏体描绘着唇形轮廓,从唇角到唇珠,从外向内缓缓上色。

最后抿抿唇,一抹樱红自唇心晕开,清透的丝绒雾面效果。

她挺满意自己的手艺,毕竟她也只有涂口红最擅长,因为用得多。无论是做餐厅侍应生还是商场导购,都要求化妆。为了节约时间,她常常仅扑个气垫粉底,再涂涂口红。

“你挺适合这个色号。”有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
她转身,只见化妆室内不知何时多了一名陌生的少女。

少女身着一字领礼服,掂着杯气泡水饮料,看样子也是这场宴会的宾客。

沈绒旋上口红盖子:“谢谢。”

对方打量着她,带着毫不掩饰好奇:“刚才在楼下,我看到你与苏公子在一起。你是他的女伴?”

“……算是吧?”

虽然她一点也不想要这个男伴。

少女讶然:“哇,苏公子竟然有女伴了。你没骗我吧?”

沈绒反问:“难道他以前从来没有女伴?”

这个圈子里的男男女女大多心智早熟。到了苏嘉明这个年龄,即使没有谈过几场恋爱,也不至于在社交场合从来没有女伴。即使只是普通朋友,甚至是仅存在工作关系的下属,也可以作为女伴。比如幸子就完全可以胜任苏嘉明的女伴。

“是啊,你连这都不知道?”少女目露怀疑,“说起来,我以前从未见过你。你姓什么?”

按理说,作为霍家大小姐来到这里,她应该回答“姓霍”,但她终是道:“姓沈。”

圈子里排得上号的家族,没有沈氏。

少女的表情变得微妙,沉默了几秒钟才道:“我也喜欢这个色号的口红……看在口红的份上,给你个忠告:就算你真是苏公子的女伴,也最好别抱什么希望。”

看来少女以为她出身小门小户,有飞上枝头变凤凰的野望。

这不奇怪,她从这个圈子里消失了好几年,少女大概从未见过她。

她半点不恼地追问下去:“为什么?”

少女实事求是道:“这场宴会上的未婚女宾,大半是冲着苏公子来的。你要知道,这是一场十分激烈的竞争。”

沈绒想不通:“他有什么好处,竟如此受欢迎?”

此言一出,更让少女笃定她是无知的圈外人,缺乏基本常识。

出于同情,少女决定帮她“扫盲”,压低声音道:“首先,苏公子的外貌没得挑,有目共睹。谁不喜欢这么好看的人呢?”

好吧,沈绒承认苏嘉明那张脸太受老天偏爱。

“更重要的是,大家都知道,苏公子迟早要改姓霍,继承霍家。霍家你总知道吧?”

少女提问的语气,就像在问“你不会不知道一天有24小时吧”。

沈绒缓缓点头。事实上,她猜的也是这个理由。

霍、周、乔三家之中,乔家后继无人,周家公子早已订婚,唯有霍家的继承者还单身,于是成了年轻未婚女郎眼中的香饽饽。这就像每个小女孩都曾幻想嫁给王子,因为王子终有一天会加冕为国王。

与其说她们向往的是苏嘉明本人,不如说是霍家女主人的身份地位。

就在沈绒以为找到了正确答案时,只听少女轻声道:“……而且苏公子很厉害。”

“什么很厉害?”

这个自来熟的少女忽然露出一种敬畏的表情:“别人都很怕他,是真的怕。”

“诶,为什么?”

少女掂了掂手中的杯子,啜了一口气泡水,不愿细说:“反正我家那些长辈都很畏惧苏公子。他们说他什么都知道,什么都能办到。”

沈绒笑了,没当回事。苏嘉明再厉害也不过是个活生生的人,又不是神仙,怎么可能无所不知无所不晓?大概是三人成虎罢了。

“哎,不说了,总之你要小心。”少女吐了吐舌头,牵着果绿色的真丝裙子在镜前转了一圈。

“裙子很好看。”沈绒不吝赞美。

说到这条礼服裙,少女就忍不住吐槽:“的确好看,专程去f国定制的,排单都排了半年。但越好看的裙子就越是折磨,告诉你一个秘密:为了能穿上它,我吃了整整两个月的低卡营养减脂餐,两个月啊!现在一看到西蓝花和鸡胸肉就想吐。我发誓,这场宴会结束后我要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吞下一大块巧克力蛋糕,越甜越腻人就越好。”

“看来你很重视这场宴会。”

“哎,不是我重视,是我家长辈重视。我家第一次拿到这种级别的宴会邀请函,他们整天念叨我,怕我给家族丢脸。”

沈绒猜到,那应该是最近才勉强挤进这个圈子的三流家族。

说到这里,少女有点沮丧:“但来了又能怎样?我都不敢待在宴会厅里,太紧张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