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8章 第 248 章

十九世纪的台球和现代还是颇有区别的。林玉婵觉得自己手里的球杆沉重得很,不知是什么木材做的。台球桌并非石板,而是木质,边缘也没有橡胶挡板,而是全木。杆头镶嵌大理石,而台球本身也不是塑料材质,似乎是象牙制成的。

自然也没有那种方块形的巧克粉。林玉婵摩挲杆头,虽然自己很久以前打过几场,但这一次应该不太容易。

好在台球厅也是今年才在上海开起来,来光顾的洋人也都是半吊子,图个社交乐趣。

几个年轻小伙子起哄,殷勤给她摆好球,七嘴八舌地跟她讲了规则:白球和黄球分别是双方的主球,另有一红球,按照击打和落袋顺序,获得不同的得分。

旁边的男男女女唏嘘一阵,有人跟他比惨:“我们几家洋行集资设立的淞沪铁路公司,钱都到位了,可恶的上海道台硬是压着不批,天天派人上门骚扰,宣读他们那陈腐的儒家旧典,试图说服民众我们是撒旦。结果怎么样,五千英镑打水漂……”

“乖乖,这比印钱还带劲啊!”

今年春季,棉花价格继续攀升,达到七便士一磅。林玉婵刚刚涉足棉花行业时,她记得清楚,价格是每磅一便士,郑观应这个“良心买办”还收她一成佣金。

如今,两年过去,单价足足涨了七倍。

在利益的驱使下,棉花商人格外有恃无恐地增重掺假,也属正常。

大伙当然也知道林玉婵提这茬的用意,严肃表态:“咱们收的棉花,别说掺水,碎叶子都细细摘出来,按照《手册》标准,每包都是一级甲等。客户不信时,林姑娘随时让他们来抽查……”

林玉婵在里间听得一清二楚,心中苦笑。

毛顺娘捧着那聘书出神。她记得自己很小的时候,就被父亲带到茶号里玩,也偶尔看到父亲从别的商铺里挖人,把那些看来很有本事的老师傅请来茶号,相谈过后,郑重其事地捧上这么一份聘书,交换双方的承诺。

如今,记忆画面里的“老师傅”不见了,换成了自己的脸。

她眼前一花,忽然看到苏敏官站起身,正懒懒散散地收拾东西走人。

“谢谢你来帮忙品茶……林姑娘说你能分出手工茶和机制茶……”

她心里想的是,自己趁着去年地产崩盘、德丰行亏损破产,花七千两白银,一举兼并了那个估价至少两万两的老牌茶行——这种事需要天时地利人和。况且跟那些巨人般的洋行相比,被层层剥皮过的德丰行也不过是小本生意,她玩得起。

但是宝顺洋行就没那么容易撮合。颠地大班喝得半醉,大着舌头说,他们去年已经料到棉价起飞,早就大手笔置地,仓储空间绝对够用,就不麻烦博雅了。

“不瞒你说,买地的那些钱,到现在还套着,哈哈,见笑……都是徐润太贪利,不过我也不怪他,他用自己的钱炒地皮,也亏得一塌糊涂,狼狈的很……这个人倒是表里如一……”

林玉婵和他一起思考。她现在唯一的优势在于知道美国内战的结果,知道棉价大概率会跌。

而美国内战结束、北方获胜的消息,迟早会被人带出美洲大陆。此时还没有跨大西洋海底电缆,消息需要乘船来到欧洲,然后一路奔波东进,真假信息互相污染,也许会花几个月时间得到验证,但终究会登上《北华捷报》的头版。

苏敏官虽然几近赋闲,但事情送上门,还是忍不住技痒,当了一回老大哥。林玉婵相信他的能耐,当然不怪。

“真的?哈哈哈……要是中国棉商都能像林小姐这样懂行,英语又好,我们也不用倚仗买办了……他们狡猾得很,天知道从我们手里赚了多少差价,也没法问……”

苏敏官亲亲热热地拍了拍沙逊大班的肩膀,故意跟他抬杠:“好啦,别给林姑娘画饼啦。你们上半年的棉花不是已经收得盆满钵满,据说仓库都放不下?别让她白高兴一场。”

“可不是,呵呵……”颠地大班凑过来,捋着腮边胡须大笑,“你看看,中国人还是帮着中国人。不管你请他喝多少酒,他照样拆你的台……”

林玉婵不得不搜刮自己并不丰富的经济学知识,艰难地解释:“嗯,就是利用商品跌价而反向赚钱……比如,丽如银行的股价如今是25磅,我预测它会跌价,于是我向丽如的某个股东借来股票,约定时间和利息,以25磅卖出……然后等股价跌落,譬如跌到10磅,我再从市场上买回股票,还给那位股东。整个过程我净赚每股15英镑,减去借股票的利息。”

如果涉及的不是股票,而是大宗商品,那便是期货。不过林玉婵跟洋商打交道这么多年,从没听过这个词,看来这历史的车轮还没碾过来。

谢天谢地,不然以她的现代高中文凭,贸然跟古代的人精们玩期货,不知道能活几集。

但是这“卖空”的概念,苏敏官一听就懂,笑道:“内地的粮栈、粮市,为了稳定价格,常有你这样的操作。但是派去的官员不谙市场规律,经常乱搞一气,官商勾结,一起中饱私囊。现在民间商人根本不允许做这种事……嗯,洋商倒是会借出股票,不过利息奇高,除非那票子跌得一落千丈,否则根本赚不到钱。”

端午,黄浦江上龙舟竞渡,外滩和各个码头上挤满观众,锣鼓喧天,巡捕们卖力地维持秩序。

上海从地产风波中慢慢恢复,工部局总算有余钱,举办一些惠民娱乐活动,以图振兴经济。龙舟赛设置了不菲的奖金,吸引了十里八乡几十支参赛队伍。这一日城里空前热闹,俨然已回到两年前的黄金时期。

也有不少洋人出来看热闹。他们当然不用跟普通市民挤在一起,而是三三两两,坐在水上茶楼饭馆里,谈笑着给每艘龙舟下注。

苏敏官早早就说要来看龙舟。今天顶着烈日,来到一座位于报废帆船上的小酒馆,定了雅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