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27章 第 227 章

她还答应容闳,要把博雅精制茶红红火火的卖到全世界呢。

这人呢,来到世上的时候孤零零、光溜溜,不知生活可贵;可在这浊世里扎根久了,总会有牵挂,有割舍不下的东西。

一时间,极端失望的情绪翻涌,像一股泥石流,砸得她胸口痛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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此后三天,一潭死水。

平心而论,生活条件比刚进来时提高不少。每天两顿饭,尽管清汤寡水,但起码不馊不臭。还能讨到皂角洗衣服,还能到院子里散步。每天就是糊几十个灯笼,不算累。

不用说,得谢谢文祥和宝良,用银子保了她最后一点体面。其中明显宝良花钱更多些。那些看守的婆子两头收好处,估计乐坏了。

但是,宝少爷那自我感动的热情,能持续多久呢?

整个院子里弥漫着一股枯萎的气息,好像兵祸袭来之时,被逃难之人留在地里的庄稼。已经腐烂了一轮又一轮,被疯长的杂草淹没了轮廓。

林玉婵心安理得地享受优待牢房,每天听着天上的鸽哨声、墙外的路人声、还有规律响起的小贩叫卖声,打起精神蹦蹦跳跳,保持体力。

为了那几百孩子,一腔热血上京请愿,结果遭小人暗算,把自己赔进去,老天爷真特么恶趣味。

她想,自己这罪,说大可大,说小可小。裕盛和宝良都不能指望他们良心发现,她得设法向外传递消息,动用一切人脉来捞自己。

临行之前她已经安排好了博雅的工作,大伙不至于因为老板失踪就乱成一团——想想博雅公司也真是命运多舛。“老板失踪”这事儿也不是头一回遇见,应该很有应对经验。

问题时,上次容闳被捕,林玉婵作为目击者,当场就设法理清了案情,立刻就能对症下药地想办法。

这次……朋友们不会以为她玩得乐不思蜀了吧?

得尽快递信出去。

可是牢房里家徒四壁,连支笔都没有。总算明白为什么电视剧里那些被冤枉的人物,为何动不动就撕衣服写血书了——没有纸笔呀!

可就算她写张血书,谁给她递呢?

应宝良的要求,婆子给林玉婵换了个房间,离其他女犯远了些,宽敞,不过窗户是木条封死的,只能伸出去个手。

院子有前后门两扇,均年久失修,开关的时候吱呀巨响。

胡同对面一家四合院,大概是某个贵人的府,这日请人进府唱戏,唱的是最近流行的《三郎还家》,咿咿呀呀唱了一下午。

“纵然是你的父官高爵显,今日里也难逃法令森严。谁叫你乌鸦想把凤巢占?谁叫他强夺人妻违律典?……”

依旧是凄楚婉约的调子。看守婆子们搬了板凳,聚精会神,还把临胡同的后门打开一扇,方便听得更清楚。

林玉婵听得耳朵发燥,无聊地躲在屋里。

忽然,听到门口有人喝骂。

“……去去去,滚开,不要!”

一个十来岁的旗人小女孩,每天傍晚都挎个篮子来兜售针线纸剪,又每天被婆子们赶走。

眼下八旗人口膨胀,又不事生产,一个人领饷养活一大家子,举家没落的不算少数。几百年前跟着努尔哈赤打天下的功臣,经过十几代的优胜劣汰,有些还保着体面,有些却已和乞丐无异。

卖针线的女孩显然属于贫民阶层,光着硬硬的脚板,不合身的棉服上补丁摞补丁,头发脸蛋却还算干净,看得出来用心洗过。

女孩每天卖针线补贴家用,挨骂大约是家常便饭,也不沮丧,哼着小调,低头沿墙根离开。

林玉婵已经注意这个女孩好几天了。今日听她又哼歌离开,三两步起身追上。

她飞快跑到院门,远远招呼:“喂,丫头!我买线!”

几个婆子刚要来拉她,见她没有要跑的架势,也就不管。

只是说:“我们这里有针线,你要补什么?”

林玉婵:“我就要她篮子里那个颜色的。”

卖针线的女孩连忙跑回来。林玉婵笑眯眯让她坐在门槛,摸一块碎银子。

婆子赶紧说:“哎唷,哪用得着这么多!我去给你换钱。”

碎银是宝良给的,让她随便买点日用品。看守婆子不好说什么,只是暗地忌恨,自己都好几个月没摸到银子了,公子哥一给就是一大把,好像身上没铜钱似的!

这么多受苦的犯妇,哪个出身不比她高。就她金贵!

婆子啐一口,起身去换钱。

林玉婵趁机在篮子里扒拉线团。

一边轻声闲聊:“方才唱的什么歌?我听你每天都唱。”

针线女孩怕生,又或许答不出来,愣愣地看着她。

林玉婵瞥一眼远去的老太太,揽过女孩,在她耳边轻轻哼。

“jinglebells,jinglebells,jinglealltheway……”

针线女孩愣了愣,皴裂的嘴角扯开惊喜的笑容,轻轻点头,接着唱了下去。

但歌词难辨,听起来像是很不规整的英文。

林玉婵轻声问:“你是贝满女塾的学生?这歌是贝满夫人教你们的?”

贝满夫人是美国传教士的遗孀,所办女塾里招收的大多是穷人家和乞丐女孩。前几日林玉婵去拜访时,贝满夫人就带着女孩子们在唱歌。

这针线女孩多半和贝满有渊源,否则,同治年间的大清帝都,有几个小孩能脱口而出《铃儿响叮当》的曲调?

林玉婵温柔地问:“会写自己名字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