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8章 第 198 章

几艘巡逻艇终于消失在远处。林玉婵丢下船桨,趴在船头喘粗气。

她远远看着那艘乱成一团的洋人帆船,再回头看那几艘巡逻艇,连绵的枪声还在耳膜激荡,她焦虑得原地打转,不知道该去哪一边。

直觉觉得他今晚状态不对。跟几个小时之前判若两人。

当然,能冲破洋人给他设的死局,能从枪林弹雨的包围圈中安然逃离,他当然有资格飘。

但也不能飘成这样啊!维克多附体了简直!

苏敏官见她不答,轻声长笑,放肆地把她拥到怀里,揉两下。

“身上没有烟味了,都洗掉了,不要嫌……”

林玉婵板着脸,挣出来,不依不饶问:“你是从那船里——”

苏敏官闷哼一声,竟然被她推得踉跄几步,手臂明显无力,垂在身侧。

林玉婵一怔,这才发现,他额角有淤红,脖颈有淡淡勒痕。捋起他袖子,臂上几处皮下出血。脸蛋一凉。被他轻轻捧住。多大点事。人生宝贵,那个说晕就晕的露易丝小姐都知道及时行乐,他呢?

他孤身一人,从必输的局面里翻盘脱身,这么厉害的一晚上,配得上一点点额外的欢愉吧?

话说出口,也不在乎她同意不同意,回身扶住栏杆,手臂微微颤,把自己一步步拽上楼梯,一头栽进床上。

林玉婵原地怔了好一刻,追了上去。

苏敏官的两颊血色稀薄,偏头时,侧颜显出憔悴。陷在柔软的棉被里,让他整个人显出微微的脆弱感。

他不时偷眼瞟她,似乎是盼着她说话,又不肯出声催。

她等他明显不耐了,这才翘嘴角,故意说:“不续。”

他方才那点狂劲散了七分,立刻道:“厌我?”

声音有些黯然。

林玉婵脸微红,坐在床上,俯身看他,笑道:“这么先进?若要终止,得提前多久通知呀?”

苏敏官眉梢一挑,手指触到她下巴,极轻的捻了一捻。

“随便你。”

她咬唇,煞有介事地说:“这太不规范了。我不同意。我觉得至少要提前……”

苏敏官手指上移,轻轻按住她的唇。

“合同对我永远有效。对你,随便。”他用手指描摹那软软的薄薄的唇,低声如耳语,“林姑娘,我很少签这么让利的约。你最好趁我昏头,赶紧答应。”

当然,能冲破洋人给他设的死局,能从枪林弹雨的包围圈中安然逃离,他当然有资格飘。唐廷枢端坐堂上,取了盖碗茶,吹一吹热气,睁开一双近视眼,打量这个秀气的少年僮仆。

“小林啊,看在你忠心为主的份上,我才多说两句。讲得多了,我不好做人,你懂吧?”

林玉婵依旧不明所以。方才那戏班子的班主明明白白告诉她,去“上海总商会”门口闹了整整一分钟。可那洋楼是公共用房,眼下早已打烊,没人应门,戏班子只好走了。

“好啦,我要歇息了,小林你请便……唉,年纪大了熬不得夜,本来大班要请我们听西洋音乐会的,我也不敢去,又听不懂,怕半途睡着了出丑,哈哈!”

洪春魁和江高升一左一右凑上来。

不远处的江中水里,泊着一艘装饰得像个圣诞树的小帆船,里面飘来管弦乐声。

江高升不禁感慨:“洋人真会玩。”

洪春魁请示:“要翻`墙进去看看吗?——林姑娘,不是我看轻你,你估计得在外面等着。”

林玉婵好气啊。但那墙实在是太高了。顶部还有尖刺。她刚要点头,忽然,远处的帆船似乎颤抖了一下,舱内传出一声沉闷的枪响!克劳福德督查抬头分辨。盥洗室门打开一个小缝,硝烟弥漫,似乎有一个人影迅速蹿出来,汇入到惊慌的人群中。

“这个年轻人最终还是想通了,克劳福德先生。”他对身边的巡捕房督查说,“从明天开始,义兴船行及其名下的地皮资产,都将升起美国旗。我真是等不及看到那美妙的一幕。”

克劳福德督查是巡捕房的最高长官。他心知肚明,笑着对金能亨道谢:“感谢您今日带领上海商界领袖,赏光来欣赏我们的乐队演出。能为你们这些精英外侨人士提供高雅娱乐,是本督的不胜荣幸——至于那个不太听话的年轻华商,我想,您是打算放过了吧?”

金能亨摩挲那份来之不易的转让合约,将它装进随身皮包,扣好保险扣,摸着鼻子笑道:“是的!让你的小伙子们今晚睡个好觉吧!”

克劳福德督查哈哈大笑,叫来两个巡捕长,吩咐了几句。

颠地大班手里握着那把缴来的中国人的枪,正呆若木鸡,冷不防手指一痛,那枪被人毫不客气地夺走。

随后那人奔向出口,把一众绅士淑女推得东倒西歪。

“不不,是有人行刺,有中国人……”

几个洋商反应过来,有人立刻拔出手`枪,朝着人群瞄准,不敢扣扳机。

“雇佣本地黑帮算计华商”这件事,金能亨自知上不得台面,也没大肆宣扬。在场众洋人,有工部局领导,有教士,有巡捕,有海员,还有他们的家属……多是来听音乐会的,对此完全不知情。

“怎么会?这里怎么会有中国人?是哪个仆人如此大胆?……”

克劳福德督查总算有点醒过味来,低声传令:“把船上的中国人都扣下!不许放走一个!态度正常点,不许打草惊蛇!”

台上的业余乐手们抛下小提琴双簧管,回到工作状态,齐声喝道:“遵命!”

然后训练有素地分散开来。

苏敏官眼看几个巡捕朝自己的方向逼近,闪身钻到绒布窗帘后,冷不防学了句舌,喊道:“洋人要抓中国人啊!快跑啊!麾下两大憨憨,江高升和洪春魁,垂头丧气立在船头,不知这题该怎么答。

“他是不是觉得,过了十二点,他就是孤魂野鬼一个,没人惦记没人管了?”

旁人不知道“今夜十二点”是什么魔力线,更不敢乱接话。

仿佛高高的堤坝开了个口子,滔滔的情绪直泄而下,她声音中已带了了哭腔。

“明知道此处巡捕扎堆……”

一阵哗哗水声。林玉婵猛地回头。义兴船行的门面低调而宁静,几个人影忙碌地进进出出,悄没声地统筹指挥,把那铺开在全城的寻人网络,一点一点地收了回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