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3章 第 193 章

她想了想,又定心似的笑道:“真的没事……那些话我就当是耳旁风。我还反过来教训他们一顿呢。”

好歹还有人站在她身边,她不是孤军奋战。

苏敏官当时被一群天地会遗老围攻质问的时候,接近众叛亲离,他不也一直礼貌地微笑?

她觉得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还是可以哒。

尽管明日又是忙碌的一天,有人已经打上呵欠,但谁也不愿先走。难得一次熬夜,何不尽情享受。

最后,林玉婵再回到苏敏官的船舱,吃了剩下的罗汉豆,兴致上来,凭记忆背几段《社戏》,跟眼下的情境比对,消磨时间。

船商们的画舫漂远了些,暖红色的灯笼一闪一闪。里面人影摇晃,觥筹交错,看不出哪个是苏敏官的影子。

随后又有人说:“敏官,你可曾听说,今年几大洋行要联手对付咱们搞船运的?大伙正在商量对策,想听听你的看法。”

这应酬时间有点长。苏敏官迟迟未归。

商人的应酬局,不喝酒还好,喝了酒,吃喝嫖赌无一不聊。要从中摘出有用的信息,就得捏着鼻子听人胡吹海侃。

苏敏官当然不喜欢,不过他也能忍。

他声音渐小,鼓起勇气再道:“今晚春社,于家班子在小桃园唱绍兴戏,我、我包了一间好视角的,只要报我的名字就行,我绝不打搅……”

林玉婵不尴不尬的听了两句,轻声说:“梁先生,您既然知道寡妇门口是非多,这是打算让街坊看我笑话呢?”

博雅总号地处西贡路租界中心,街上住的多是洋人和新派华人,对各种伤风败俗的怪现状,倒不会像别处那样严格;但一个衣冠楚楚的教书先生堵门求爱,时间久了也引人注目。

梁谨面皮一红:“那、今晚……”

“我不是诸葛亮,用不着您三顾茅庐。第一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。没有嫁人生子的打算。蒙您厚爱看我入眼,为什么不把我的拒绝当回事呢?”

若是他第一次就干脆利落转身走,林玉婵或许还会觉得这是个大清少有的磊落好男人;但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来,将她的婉拒之词置若罔闻,不免显得有些太自我为中心。

林玉婵也就小小甩个脸子,吩咐周姨送客。

梁谨一急,伸手要拽她袖子:“我懂你的顾虑……”

梁谨犯愣,林玉婵趁机脱身进门。

“嘻嘻,多谢。”她松口气,有点难为情,“见笑了。”

苏敏官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样儿,欲言又止,点点头。

一开始听到外头那教书先生讲话,苏敏官就识别出了他的意图。但权衡片刻,并没有莽撞出去帮她解围。

寡妇门口是非多。他要是再过去插几句,演出个争风吃醋的戏码,更是给小姑娘招惹麻烦。

外头周姨仗着自己年纪大,把那面皮薄的小年轻一路推出去,一边唠叨:“我们女人家掌柜已经够不容易的,你就不要来添乱了!走吧走吧……”

依稀听梁谨道了几声歉,讪讪而走。

苏老板在工作上倒是十分负责。这日傍晚刚过,就有义兴的伙计来请:“船备好了!几位带好厚衣,随时出发!”

今日是春社。

古代百姓没有太多娱乐活动,于是各样节日就成了理所当然的放松由头。

前两年,林玉婵主要独自打拼,也没什么心思凑热闹过传统节。不过现在,随着她人际关系扩张,逢年过节的时候,也需要跟土著们同步一下。

譬如春社日,是祭祀土地神的时节,江南各处村镇乡里都会凑钱唱大戏,男女老少于田垄间聚饮,上层人士宴饮游乐,叠鼓祈年。官府也会利用乡民集会的时机,宣政教化,指导农时。

台上的戏曲曲调开始飘忽,翻跟头的人影也开始重影。林玉婵打呵欠。

没等她回答,洪春魁忽然诡异一笑,低声说:“姜撞奶吃腻了吧?给你来点咸口。”

林玉婵满心郁结一下子被捅开个缝,扑哧笑道:“难为你了,真把他教会了。”

洪春魁笑道:“可不敢当,敏官比我难多了。为了学这一碗,手都烫了好几次。”

指挥过千军万马、曾经差点杀死她的“三千岁”,光着个脑袋,拎着一把锋利尖刀,在她面前切豆腐。一时间船舱里杀气腾腾,刀光剑影一大片,一片片豆腐薄如纸,连而不断,再竖切成丝,细如头发。

林玉婵观摩着,有点紧张,找个话题跟他闲聊:“尊夫人和孩子,这一次带出来了么?”

洪春魁一时没反应过来,手上的刀就着惯性,又劈开好几层豆腐,才:“啊?”

林玉婵:“你不是说过,你老婆孩子在南京……”

当初在法海洞里劫人的时候,他不是就跟苏敏官说过气话,“你不帮忙,走人便是,我潜回天京城,陪我老婆孩子去!……”

他将豆腐羹盛入小碗。细细的豆腐丝散开在滚汤里,如同烟花。

“呵,手还没生。”洪春魁十分满意,“尝尝。就当是替你嫂子吃了。”

他的举手投足还没摆脱贵人做派,给出一碗文思豆腐汤,像是随手赏人一块银子。

林玉婵双手接了。汤里的豆腐细如发丝,给人造出生动的错觉,猛一看像是龙须面。

舀一勺尝尝,果然软嫩清醇,入口即化,是能让人记上好几年的佳肴。

她忽然问:“这事你和敏官说过吗?”

苏敏官平日对手下犀利严苛,但该发福利的时候也不含糊。今日也出钱请大伙听戏。于是苏州河上挤了五六艘乌蓬船,义兴和博雅的在沪员工互道寒暄,高高兴兴地各上各船,慢慢往河面深处摇去。

河面上,水汽混着初升的月光,飘到岸边,给新长出来的嫩草覆盖了一层淡淡的雾。

林玉婵坐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,跟周姨、红姑、念姑聊了会子天,吃了点瓜子。

常保罗和老赵各有家庭,今日要陪家人过节,于是便没来凑热闹。林玉婵都赠了节礼。

于是舱里只有女人,很快放松谈笑起来,话题渐渐百无禁忌。

红姑忽笑道:“我那日在街上听人闲聊,听到一桩好犀利的仙人跳骗局,说出来叫人脸红,你们听不听……”

中国自古是人情社会。倘若贸然听闻一个陌生女子做派出格,无媒无聘的跟野男人厮混,大家多半会皱眉头,觉得此女人品堪忧;但大伙跟林玉婵已然熟络,都知她是厚道人,对她的人品已有先入为主的好评,林玉婵再有什么作风问题,也就成了无伤大雅的小瑕疵,

林玉婵任他抱着,低声笑斥:“不是上午刚见过吗?”

以前她忙起来时六亲不认,经常是忙完了才记得自己有个男朋友,独自惭愧一会儿,然后乖巧地自找上门,说我来陪你啦。

不知从何时起,她发现,一礼拜不见,真的会想念。

渐渐发展到,四五天不见,有点想;两三天不见,有点想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