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90章 第 190 章

所谓有些人活着,他已经死了;有些人死了,他还活着。

林玉婵脑袋一热,打手势想让苏敏官先别过来,已经晚了。

薛定谔的亡夫大步走到她身前,不顾身边几双眼,关切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,低声问:“没事吧?”

林玉婵五官不知该往哪儿放,对苏敏官拼命使眼色,悄悄指指自己头上白花。

自从烧掉卖身契、逃离广州开始,她在大清国的身份就在非法的道路上狂奔。赫德开恩帮她造了个假,让她能以寡妇的身份立足上海,虽然免去了大部分麻烦,但毕竟还不是一劳永逸。

时常有人还叫她“林姑娘”而不是“苏太太”,这不打紧。寡妇思嫁嘛,恢复本姓也无可厚非;她也经常忘记披麻戴孝,行为举止都没有悲伤的样子,这无所谓,上海民风堕落,少有人在乎那些虚礼;

但是,原本应该在棺材里好好躺着的死鬼老公居然诈尸,这就是很严重的问题了。

苏敏官怔了那么两秒钟,立刻明白了威廉警官那一副见鬼的模样从何而来。

他心思转飞快,一面怀里摸出卷烟,连带两块银元,不显山不露水地塞到对方手里,一面低声笑道:“中国人的规矩,守寡要足三年呢。三年的青春,浪费多可惜。”

事急从权,为免怀疑,也只能自甘堕落,我绿我自己。

威廉警官“哦”了一声,展颜微笑,露出“我懂我懂”的神色。

原来是小寡妇孝期内另结新欢,两人以夫妇相称。并非同一个丈夫死去活来。

这就说得通了。

林玉婵只顾消化黄膏药交代的信息了,心中正在复盘。

可不是,商会成立快一个月了,街坊们看见她出入来去也不是第一回。大清民风是少管闲事,更何况是在洋人地盘。只要不影响自己利益的,就算看不惯,多半也会捏着鼻子忍忍。

早不来,晚不来,偏偏“突然”发觉此处有伤风化,多半是有人暗中使坏。

她早该意识到的。

被当枪使的几个闹事头子都已经被铐进巡捕房了。以后应该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故。

但这个黄膏药,难道就轻易放过?

他什么都没做,只是跟在后面看热闹。能怎么办?

她想了想,让人把黄膏药带进会馆大堂,冷冷道:“你说的那些我都不信。我偏要觉得你是主谋,阴谋酝酿要我们的商会关门……”

黄膏药赶紧赌咒发誓:“没有没有,都是洋人指示,租界里洋人是天,小的不敢违令……”

“那你会说洋文了?”

“是是。”黄膏药点头如捣蒜,有点得意道:“会那么一点点……跟洋人能说上几句……”

“那把你方才交代的,都有哪些洋商,他们如何找到你,让你做什么,给多少报酬,用英文重复一遍。”

这可要了黄膏药老命。他绝望地翻白眼,舌头打了三层结,努力从一片空白的脑子里拾遗,磕磕绊绊说了半天,语序词格无一正确,总算蹦出足够的关键词,连成勉强通顺的一段剧情。等说完最后一个字,身体仿佛被掏空,连喝三大碗茶。

苏敏官有些奇怪,为何林玉婵非要用洋文逼供。听这黄膏药万分痛苦地讲着变调的英文,对他的耳朵也是个不小的折磨。

突然,他吓了一跳。小办公室的门打开,冲出来一个蓬蓬花裙子!

“原来是这样,这些无耻无道义的臭男人,每天夸口在改造世界,没想到心思都用在这等卑鄙龌龊的事情上!我还以为是我写的文章有问题,原来他们早就不怀好意!……”

林玉婵脑袋一热,打手势想让苏敏官先别过来,已经晚了。

薛定谔的亡夫大步走到她身前,不顾身边几双眼,关切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,低声问:“没事吧?”

威廉警官吓得退三步,一张脸上五光十色,不由自主地摸胸前十字架。

黄膏药小声骂骂咧咧,见苏敏官不松手,态度又软下来,赔笑道:“小的真的只是路过,听闻这里人声鼎沸,以为是什么热闹呢,原来是有人看不惯贵商会里有女人,这才闹事。说实话,小人对此是十分不敢苟同的,女子能掌家,能理财,怎么不能从商了?古有巴寡妇清……哎哎,你们别不信,我还壮着胆子劝了他们两句,奈何力所不逮,没能劝住……我真不是他们一伙的……”

康普顿小姐躲在办公室里,外头闹闹哄哄,她全程听了个一头雾水,也不敢出来;突然听到门外讲起了蹩脚英语,总算弄清楚今日闹剧的起因。她忍无可忍,冲了出来,指着那黄膏药的鼻子就开骂。

黄膏药视洋人如皇上太后,眼看一个洋小姐盛气凌人地冲着他痛斥,也不知人家从何而来,也听不懂人家说什么,受着就是了。

“yes,yes,小姐教训得是……小人该死,小人无耻,小人龌龊……”

“商会里有女人就是妓`女?”康普顿小姐不依不饶,叉着腰,以一个淑女能想出的最粗鲁的语气质问,“你看我像妓`女吗?”

林玉婵满怀心事地回到会堂大厅。

苏敏官遣走了门房茶房,给她递了一盏茶。

是把方才给黄膏药泡的劣质茶倒掉,重新冲的晶亮绿茶。

他神色凝重,轻声问:“‘同乡会’的关系不好用么?林姑娘,别不好意思。你是给天地会出谋划策的‘白羽扇’,你不知道二十年前,单凭这个身份振臂一呼,能叫出至少一千个人,陪你劫个大牢,杀个狗官什么的……”

语气里带着轻微责怪的意思。

林玉婵摇摇头,笑了。

“大家谋生糊口也不容易。”

都是底层小人物,不能让他们三天两头出来打架耍威风。上次叫人来吓唬王全可以,这次对方人多,自己若再叫来一帮人,万一演变成聚众斗殴,那不是害人么。

所以她飞速权衡之下,选择自己用一杆枪,孤身吓退了一大群仁义道德。

自她决定抛头露面经营商会开始,这种事早晚会发生。他既不能十二个时辰守在她身边,她必须自己独力应付。

看样子,这回是应付过去了。可他不觉得有多痛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