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51 章

不管怎样,都意味着,对他的信任超乎寻常。

苏敏官心里闪过一丝说不清的温热感,怀里摸出剩下的云片糕,重新包好,轻轻放在她枕边。

床是那种宽阔的架子床,她嫌弃那是楚南云的物件,不肯放开了睡,只是占了月洞旁一个小小角,不留意看还以为她只是个大枕头;他从衣柜里找到洗过的被褥,她也是嫌脏,坚决不用,都堆在脚下,只是盖着自己的棉衣,抱着胳膊,嘴唇有点发白。

苏敏官轻声嘟囔:“矫情。”

还是解下自己外套,检查了一下没血迹,小心盖在她身上,连棉衣一起包住,衣摆掖到她腰下,把她包成个皮薄馅大的潮州粉果。

“她应该不嫌弃这件,”他想,“抱的时候蹭来蹭去的。”

余光扫到她藏在掌心里的脸,睫毛扫在眼窝里,静得像一幅画。

他才意识到,她这段时间变化真大。

他以为自己从乱葬岗捡了棵枯萎的小草,能不能活全凭造化;孰料小草遇上几滴水,不但长出了根,活了,还生出了饱满的叶片,那叶片深处,甚至悄悄生出了花骨朵。

他忆起来,她在刚刚从死亡边缘睁眼的时候,眼里不也满是迷茫么?

她都知道要给自己攒本钱。他的本钱在哪呢?

苏敏官搬过一张凳子,挨着床坐下,轻轻将她的小手捧回褥子上。

床上大片空间。他铺块布,腰间抽出那把歪筒子枪,卸下那颗卡住的子弹,再检查剩下的两颗,然后掌心转出一把螺丝刀,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拆卸,认认真真修理起来。

慢慢的,心境放空,再无杂念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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林玉婵睁开眼,天未亮,窗帘外透出薄薄的光。

一转头,冰冷的枪口顶着她脖子!

她当场就吓得血崩,一个跟头翻起来,险些滚下去。

再一看,那枪松松的握在一个人手里。大床褥子又厚又软,被她跳出一个波浪。枪把滑了出来,那人也没动。

苏敏官坐在一张凳子上,上半身伏在床上,枕着自己手臂熟睡,姿态很是放松,像个自习课偷懒的学生。

他眉尖和睫毛微微翕动着,侧脸的线条柔和而恬静。

他被身边的动静惊动,眼还没睁,手指一拢,抄回了枪。左手立刻去摸床沿——

摸到一只细瘦的手腕,肌肤凉凉的。

“少爷,”林玉婵从他掌下抽出手,牢牢抓住手里的三颗子弹,幽幽道,“天亮了,该当好人了。”

他这才睁眼,看着她,忽而耳根微红,懒懒的解释:“对唔住,睡过去了。”

紧接着给她显摆那把枪:“喏,修好了,你看。”

林玉婵压根不知道这枪怎么坏了,只得敷衍地夸了两声,然后翻身下床,披上棉衣。

“我得回宿舍收拾东西了。你接着休息,注意安全。”

还好是第一次,雷声大雨点小,掉血掉得不多,身子也清爽大半。不过还是得尽快回去休息。

苏敏官有点愣,揉揉惺忪的眼。怎么睡完就走,连客套两句都免了?

他坐在冷板凳上眯了一觉,觉得全身关节生锈,哪哪儿都酸疼,提前衰老六十年。

见她下床,他不管不顾,先一骨碌滚上去,摊开手脚伸个大懒腰。

“阿妹,”他手枕颈后,看着林玉婵鼓捣门锁,慢悠悠地说,“书桌上有义兴船行这些日子的黑账,还有勒索过的商家名单。我检查了一下,柜里的现银倒是跟账面对得上。”

林玉婵回头,“跟我说这些干什么?”

他当然不好意思说是挽留,只得再婉转地说:“我的意思,船行的人只能留一半,起码那些抽大烟成瘾的,得想个法子打发掉。就算如此,现银怕是支撑不了一个月。”

林玉婵有点明白他的意思了,抿嘴一笑:“所以?”

苏敏官气得牙痒。他就差把“帮帮我”几个字写在脸上,这死妹丁跟他装傻!

他只好收起一身懒筋,跳下床,大步走到她跟前,别有用心地挡在她和楼梯之间。

“晚些走啦,我请你饮茶。”

林玉婵遗憾地指出:“上海没有饮早茶的习惯。”

苏敏官脸色一黑。他枉来上海滩个把月,活动范围仅限几艘船,十里洋场一眼没看过,实在是可怜。

这么一想,她也不忍心跟他把话说死:她自己的生计还没着落呢,没工夫提着脑袋帮他经营黑帮。

她想了想,笑道:“洪顺堂下金兰鹤,地结桃园四海同——你要是不适应现在这种一呼百应的日子,可以回怡和洋行呀。就说你生了次重病……”

你不是好犀利么?自己想办法!

他被她这话激起了傲气,微微一勾唇角,转身从枕头边拿出半包云片糕,丢进她怀里。

他说:“多久没吃东西了?路上垫垫肚子。”

林玉婵接过,又听他说:“今日除夕。”

她“嗯”一声,莫名觉得落寞。

本该是阖家团圆、辞旧迎新的日子。她一个人在大清朝挑战地狱模式。

还带着个持续掉血的debuff。

随后想到,对百多年前的古人来说,这个日子意义更大。

无父无母的苏家小白,不也是独在异乡为异客,没有亲人,没有一个热热闹闹布置起来的家。

只有个烫手的义兴船行,一群表面忠诚、其实各怀鬼胎的瘪三,稍有不慎就是泥菩萨过河。

正想着,就听他说:“我昨日已赏了银元,打发船工帮众们回家过年。今晚船行应该无人,年夜饭只有我一人吃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