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3 章

处境似乎不妙。她回头看了看教堂。高大的尖顶刺破周围低矮的民房,好像在昭示着某种神秘的力量。

她硬着头皮,走到肠粉摊前。卖肠粉的小贩狠狠瞪她,好像生怕她走近一步,污染了他的新鲜肠粉。

“请问……”她尽量模仿当地人的口音,“小东门点去?”

那小贩莫名其妙,呵斥道:“走开!”

林玉婵继续问:“小东门外海傍街……”

“小东门……”小贩怕她纠缠,无奈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,只能胡乱一指:“沿住呢条巷一直行,过咗‘太平楼’转左就到!快走快走!”

循着模糊的记忆,在一百六十年前的广州城里瞎子摸象,居然真的找到了海傍街。这是一条散发着臭鱼味的小巷,地上坑坑洼洼全是积水,几只麻雀围着水坑,从里面挑泡烂了的谷糠吃。

年久失修的土墙上,嵌着两扇歪歪扭扭的门板。林玉婵试探着推开门。

扑面而来一片烟雾,裹着一股怪味。说不上来是什么味道,甜甜的,腻腻的,猝不及防猛吸一口,又有点犯恶心。

白烟的中央伸出一杆黑黝黝的烟斗,烟斗末端连着一只枯瘦的手。一个男人一动不动地卧在破席上。他和林玉婵一样骨瘦如柴,枕头垫得老高,脖子、腰和腿形成三道弯。枯黄的长辫子盘踞在他身边,像一条死蛇。

那死蛇忽然抖了一抖。只见男人费力地抬起头,颤抖着手,将烟斗伸进灯火,那烟斗里的黑渣嘶嘶作响。他嘬了一大口,浓浓的白烟从他鼻孔里喷了出来。

林广福舒适地躺回枕头上。

这架势林玉婵虽然没亲眼见过,但从各种“晚清老照片”上也看惯了。他在抽大烟!

这就是原主的亲爹!

她赶紧屏一口气,退回门边。

林广福听到动静,蓦地叫道:“八妹、八妹,是你吗?我莫不是在梦里?”

听他的声音惊喜万分,好似半夜拾金宝,烟也不抽了,挣扎着翻身下床。

林玉婵犹豫了。她从历史书上读过,晚清时期,英国为了扭转对华贸易逆差,疯狂向中国走私倾销鸦片,导致民众成瘾,难以戒除。

她爹未必是自甘堕落,也许,也是个受害者。

他虽然憔悴,五官却还算端正,甚至算得上英俊,手上也没有底层百姓身上常见的老茧,想来也曾是个体面人吧?

林玉婵一路上看到好几个大烟馆,挂着帘子,里面昏暗无比,但也看得出装潢讲究,有专人侍奉茶水点心。抽烟的东倒西歪地躺在床上,不论高低贵贱,你压着我,我压着你,沙哑着喉咙大声聊天,聊的内容不着边际,笑声中充满迷幻的愉悦。

但那样的烟馆是要收费的。林广福自己家徒四壁,孤零零躺在破席子上抽烟,可见他没钱去那种地方,抽烟只是为了填满那股要命的瘾。

林广福把烟枪丢回床上,抱着林玉婵的肩膀泪眼婆娑:“八妹,我还以为你死了!你这几日去哪了?你回来就好,你回来就好,太好了,哈哈哈……”

他的“劲儿”还没过,说话前言不搭后语,抓她肩膀的手劲大得惊人。林玉婵别扭地躲了一下。

自己叫“八妹”,那上面的七个哥哥姐姐呢?

她干巴巴地说:“我没死。我被人救……”

“快,快跟爹走。”林广福哆嗦着手,从破席底下抽出一张纸,珍而重之地放在怀里,然后伸手拉她,“齐府的人应该都等急了!老天保佑,他们可不要压价啊……你看你都瘦了……”

林玉婵一瞥之间,看到那张纸上写着几行小字:“送女帖”。

底下另有好几行,她看不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