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云泥 风过南国 5710 字 5个月前

隔扇门动了动,向一侧拉开,温热的湿气扑面而来,白雾蒙蒙,伴随着一缕极淡的皂香。

苏嘉明裹着浴袍从水雾中出来,径自走入旁边的房间,对她视而不见。

“你……”

她咽下未出口的话,立在原地。房内传出窸窸窣窣的声响,似在更衣。

大概过了一两分钟,她听见他淡淡的声音:“进来。”

她端着托盘,缓缓走进去。

室内陈设雅洁。榻榻米是新换的,很松软,散发出干燥的蔺草清香。一张矮几茶桌,两只蒲团。正对障子门的是一扇移开的纸窗,有光照进来。

苏嘉明站在窗前,逆着光。他换好了衣服,但头发还是湿的。身在如水的光线里,整个人身上笼罩着烟雨似的湿气。大概正是由于这份水气,他看上去稍稍柔和了些,不再那么冷峻。

一直端着餐盘,她的手腕有些酸,微颤了一下。还好及时稳住,面汤没有洒出来。

“这是你要的面。”她冷静道。

他沉默。

她便把托盘放在案上,他也没有反对。

就在她收回手的那一刻,他忽然开口,声音很淡:“你先吃。”

她一怔:“为什么?”

没有回答。

总不会是怕她下毒吧。她心中嘀咕着,执起筷子。

放置的时间太长,原本热腾腾的面条只剩温热,泡软之后胀得黏糊糊的,看起来就影响食欲。

她用筷子挑起来,硬着头皮吃了两口。不得不承认,味道真的不行。大概这就是他让她先吃的原因?谁都不会想吃这样的东西。

放下筷子,她用餐巾擦了擦嘴,然后问:“可以了吗?”

他依然不言不语,衣着冷洁,气质矜贵,情绪看不分明。

忽然,他直接走了过来。她有点紧张,下意识地后退两步,与之拉开距离。

行至案前,他跪坐在蒲团上,没有抬眼,直接拿起另一双筷子。

等等,难道他这么想不开,真的要吃这碗糟糕的面条?

她忍不住声明:“这面放久了,不好吃可别怪我。”

他恍若不闻,睫羽半垂,长睫上还带着濡湿的水汽。修长的手指拿起筷子。

她觉得他吃了一定不会满意,故而抢先问:“我已经完成了你的要求,你能否放过程安?”

他的动作微微一顿,静静道:“食不言。”

她无奈,只能暂时忍耐,等他吃了再说。

只见他执着筷子,慢条斯理地将碗里的香菜碎叶一点点挑出来。

这时她才忆起,苏嘉明从小就不吃香菜。

程安与她平时都不忌口,煮面时她顺手撒了一些,全然忘了苏嘉明的饮食习惯。

挑出香菜碎末这样的行为,由旁人做来会显得极度无聊,但在苏嘉明身上便有种优雅的感觉,看上去赏心悦目。

但这不紧不慢的模样,看在沈绒眼中只有后悔。如果她没加香菜,便不必平白耽误这些时间。与他共处一室,每一秒都令她坐立难安。

终于,他开始吃面。竹筷轻轻挟起一撮面条送入口中。

吃面条容易发出声音,他却很安静,无声无息。

忽然,他的动作顿住,放下筷子。

“今天你抱过猫?”他问。

她缓了一下神才反应过来,没错,她上午抱过程安养的猫。而苏嘉明从小就对猫过敏。

小时候有一回,她抱着猫逗弄了一会儿,之后又拉着他一起玩拼图,导致他起了过敏反应。

那时她很好奇,问医生这是怎么回事。这才得知,原来世界上某些人天生就对某种蛋白过敏,而猫身上有很多这种蛋白。

就像她忘了苏嘉明不吃香菜,也忘记了他对猫过敏。

一时失语,她的沉默肯定了他的疑问。

“去洗澡,换身衣服。”他的声音还是那么平静,没有起伏。

她自知理亏,转身就走。到底是做得不妥,仿佛是在故意害他过敏。

即将踏出房门时,她轻声道:“我忘了,不是故意的。”

说完不待回应,匆匆离开。

其实她也不知自己为何要示弱似的解释这一句,或许是怕他报复。

浴室里,木架上有沐浴用的白皂。中空的竹筒把温泉水引入木桶。

她平日里都是淋浴,或用浴缸,很久没用过这种传统的大浴桶了。珍珠白的雾气氤氲在四周,整个身体浸泡在水面下,温热的水流浸润着毛孔。

但这并不令她感到舒适。就在刚才,苏嘉明在同一间浴室的同一个浴桶里沐浴。厌乌及屋,她不喜欢这种感觉,就像穿着一件被毒蛇爬过的衣服。

转念一想,幼时的那一年里,他们便经常共用浴桶,也没什么好尴尬的。

半透明的水气里,她长长的发丝漂浮在水面上,宛如散开的锦缎。

四周很安静,唯有潺潺不绝的水声。温热的水流本应让人感觉舒适,她却觉得有点冷,那是被压抑的不安,因为难以预测接下来苏嘉明的反应。

在心冷的时候,身体的温暖便聊胜于无。她匆匆洗完澡,换上ai系统用机器人送来的衣物。

当她再次出现在旁边的净室时,苏嘉明站在窗前。那碗面呢,好像已经吃完了?她不确定,这也不是她关心的问题。

房间太小,距离太近,呼吸之间能闻到彼此身上沐浴后的皂香。明明是同一种气味,在他身上却多了冷冽悠远的意韵。

她先开口,直入正题:“放过程安,他是无辜的。”

“那非我所为。”他语声清淡,仿佛并不在意。

“我知道是你,不必否认。”

她认定是他,坚信不疑。

刚洗完澡,她的肌肤泛着淡淡的粉色,眼尾微红。顺着发丝淌下一滴水,在发梢处缓缓凝结,仿佛过了很长时间,才啪嗒一声坠落在地。

他的目光同她轻触了一下,旋即移开,语声缓缓:“如果你是霍家大小姐,是我的未婚妻,这些都不成问题。”

果然,他要逼她回霍家,与他订婚。

她做最后一次挣扎:“你真的铁了心逼我回去?我会更加恨你。兔子急了也会咬人,何况是人。到时候你就得不偿失。”

这话其实连她自己都不信。对他来说,这威胁就像一只挥舞着小爪子的幼兔。

他的神色没有任何波动:“你大可尝试。”

她收紧双手,掌心掐出深深的指印。少顷,她平静道:“好,我答应你。”

她明白,其实从一开始她就没有别的选择。就像一只风筝,飞得很高很远,便错觉自己有了自由,却忘了透明的风筝线一直攥在别人手里。

“不过,我有条件。”她漠然道,“我可以回霍家,但不会搬回祖宅。另外,我希望保留自己的生活和工作。”

霍白与苏荟都住在祖宅,沈绒不愿与他们同住,也不想再做笼中娇养的鸟儿。她需要一份工作,不是为了钱。

苏嘉明是否会同意这个条件,她拿不准,感觉不乐观。若他不同意,她也只能妥协。

“好。”

他竟没有反对,她轻轻舒了口气。

“何时开始?”她问。

“随你。”

他说得漫不经心,仿佛她真有选择余地。但实际上,拖延最不可取,否则只会继续连累程安,时间越长,伤害越大。既然必将分手,长痛不如短痛。

“那就今天吧。”她决然道。

就像进行一场商业谈判,双方冷静地达成协议,再无异议。但对她而言,这是一份被迫接受的屈辱合约。

她毫无留恋地起身离开。潮湿的发尾落下几滴水珠,在榻榻米上留下浅浅水痕,她并未留意。

足音远去,室内仅剩他一人。

光线从他身后的障子窗照进来,却无法照亮他的眼睛,拉出一道长长的影。

微尘在光束里漂浮,旋即隐没于阴影之中。案上盛面的碗已然凉透。

多年前的日式庭院,有与这里一模一样的房间。在那间房里,她说生日时应该吃长寿面,还承诺他,以后他过生日,她会为他煮一碗面。

但当她离开那座庭院,重新回到霍家,很快就忘记了承诺。

作为霍家小公主,她的身边总是环绕着太多的人、太多的事,应接不暇。而他不过是她生活中小小的一部分而已。

后来,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豌豆公主只为一人煮过面。那碗毫无技术含量的面条,加了虾仁和煎蛋。但不是给他的,而是送给周即温。

不过那些事,她大概都不记得了。对于不再喜欢的人,她总是忘得很快,仿佛记忆只是写在沙上的文字,轻轻一抹便消失无踪。

融化在空气中的声音,那些浮光掠影,唯有他还记得。

如果有一天,连他的记忆也不复存在,往事是否就等于从未发生?

风中传来庭院里洗手钵轻轻转动的声响。静水汩汩漫过,满水的醒竹敲在钵上。

咚——

带着来自记忆的悠远回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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