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傻呀,”过小拙往堂上看了一眼,小声说,“出去就是死!”

阿留往下推他的手,过小拙不敢置信地瞪着他,也不管周围是不是有人、郑铣是不是看着,耍起赖来,死拽着他不撒手。

这时候大门开了,又有人马到,过小拙和阿留转身去看,来人浩浩荡荡,有几十口,打着织造局的灯笼,人人佩刀,那整肃的气势把堂上的郑铣都镇住了,他缓缓站起来,半天,才冷笑着说:“哦哟,好大的排场!”

坐在滑竿上的是廖吉祥,戴着抹额,罩甲下是牛皮靴,他的人都穿铠,从梅阿查到亦失哈,个个短打扮,一动,便有萧飒的杀气。

阿留拂开过小拙,义无反顾走向他的督公,把脸上的血一抹,径直站到自己的位置上。梅阿查把廖吉祥从滑竿上搀下来,托着手往堂上请,所有人,不管是老者还是后生,乖乖地全站起来,低下头,恭迎这位年轻的大珰。

廖吉祥目不斜视,跛着脚,直朝着郑铣而去,边走,边偷偷和谢一鹭对视,稍纵即逝的一眼,却像热油烫了手、针尖儿扎了肉,有电光石火般的悸动。

谢一鹭忙别开脸,他不敢看,一看,满心的污秽便要露馅,一看,那个光着身子的人就闯进脑海,痴傻地举着手,胆怯地问:吃了这个,就能起阳吗……

谢一鹭一把捂住脸,生怕自己不寻常的羞臊被眼尖的看客发现,廖吉祥这时候坐下来,紧挨着郑铣,他们离得那样近,近得闻得见彼此身上的味道,冷冷的檀香,箭一样射在心坎上。

“加急文书发了几封了?”郑铣突然问屠钥,不等他答,“啪”地一巴掌拍在桌子上,“龚辇到哪儿了!”

这火不是冲屠钥,而是发给廖吉祥看的,可廖吉祥呢,端端的不动不破,真像个菩萨、像个佛陀那样,与世无争了似的,堂上没人敢出一点声音,极安静,能听到郑铣袖子里热闹的蟋蟀叫。

天很快大亮了,一宿没睡,也没人觉得困,因为远远的,能听到城那头的喊杀声。卯时一刻,屠钥张罗着发第一顿饼子,饼是金丝饼,却有咏社的人悄声抱怨:“堂堂南京镇守府上,连道下饭的菜也没有么?”

郑铣听见了,正要发怒,梅阿查先踹了桌子:“这么多人,你想吃菜,自己出门去买啊。”

那人没出声,他们一伙的纷纷把目光投向屈凤,屈凤不得已,拄着拐站起来:“织造局就省省吧,”他斜睨了廖吉祥一眼,“南京有今天,还不是要拜……”

“屈凤!”谢一鹭一嗓子把他吼住了,那狰狞的模样很不寻常,屈凤一时愣怔,茫然地和他对望。

他们曾是无话不说的挚友,现在却形同陌路了。

叶郎中站起来,替屈凤说话:“谢一鹭,你别一屁股坐歪了,说到底你是兵部的人!”

“行啦!”郑铣终于火了,一手把小茶桌掀翻,指着叶郎中的鼻子,“在咱家的地方欺负咱家的人,爱待待着,不爱待滚!”

这话很重,叶郎中年纪也不小了,却忍下来没反嘴,默默坐回去。

能听出来,城里的喊杀声越来越大,有时候猛然冒出那么一两声惨叫,像是近在咫尺似的,大堂上人心惶惶,没人愿意再轻易说话、胡乱出头。

傍晚的时候,有人拍大门,院子里静,那“咚咚”的敲击声听起来十分可怖,堂上一下子乱了,许多老大人颤巍巍地喊着“别开门”、“是乱民打来了”!

守门的问清楚,开角门放人进来,两个番子跟着一个宦官,屠钥立刻对郑铣耳语:“是响卜的(8)回来了。”

宦官上堂,从怀里掏出一面小铜镜,郑铣倾身问他:“听见什么了?”

那宦官有些支吾,他一支吾,满座的人便都知道占卜的结果了。

“行了,甭说了,”郑铣一拂袖子,闷闷地把脸朝向一边,屠钥随即挨过去,谢一鹭模模糊糊听他说:“督公,反正山穷水尽了,咱们手里有两千兵,不如打出……”

“打什么打!”郑铣一点面子没给他,大声质问,“打什么打!”

屠钥张口结舌,郑铣毫不避讳,当着满屋子的人说:“别人冲锋陷阵,我们可以保着,可是让咱家冲锋陷阵,凭什么!”

屠钥的脸红透了,梗着脖子想反驳,下头咏社的几个人忽然嚷:“不如跑吧!”

廖吉祥一直半阖着的眼倏地睁开了。

“郑督公不是有兵么,护送着,咱们从后门跑,走水路到苏州!”

果然是“君子”不立危墙之下吧,大半人居然齐声附和,一片热闹的议论声中,只有廖吉祥冷冷地说:“我看谁敢踏出这个院子一步,”他镇定得像一块铁、一壶冰,将腰间的短刀抽出来,一把掼到桌上,“南京不可一日无官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