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和她还好?”廖吉祥问,“多久通一次信?”

几乎没有书信,谢一鹭想,有也是和养家的银子一起寄回去的寥寥几句叮嘱:“她不识字。”

廖吉祥沉默片刻:“北方女人是淳朴些,这边的还好,大多能谈几句诗文,你要是……”他稍有踌躇,“要是想讨,我叫人找个家室清白的。”

这是要帮他置外室?谢一鹭意外,甚至反感,这便是宦官的交往之道?总想着给人些恩惠,好像不付出点什么,人家就对他不屑一顾了一样:“我在你眼里,”他直说,“是这么耐不住寂寞?”

他不高兴了,廖吉祥没想到,所以没作声。

谢一鹭又加了一句:“你是不是觉得我约你来,也是图你点什么?”

这话过分了,廖吉祥说到底是个听惯了奉承的人,难免愠怒:“不都说男人有了女人,心才定么,”他冷下脸,“别人到了南京都是先买妾!”

谢一鹭讨厌他这种高高在上、理所当然的态度,一冲动,讽刺了句不该说的:“你到南京好些年了,买了几房妾?”

廖吉祥的脸瞬间凝固了,眼眉吊起来,血色从唇上颊上褪去,只留下惨惨的白,谢一鹭霎时间反应过来——他不是男人,他比男人少了那么一丁点东西。

他傻傻瞪着廖吉祥,脸跟着也白了。

“我怕你瞧不起我,”廖吉祥千疮百孔地说,声音那么轻,轻得风一吹便要破碎,“你果然瞧不起我。”

谢一鹭眼看着那双眸子狰狞起来,眼睫下有一条充血的红线,他知道他在发怒,可支离破碎的样子却像是要哭了,谢一鹭心里狠狠疼了一下:“不、不是,我……”

廖吉祥越过他,顺着来路往回走,他走得急,越急瘸得越厉害,谢一鹭心中有愧,连忙拉了他一把,廖吉祥腿脚本来不好,这一下愣是被他拉倒了。

谢一鹭怪自己手拙,俯身去扶,廖吉祥非但不叫他扶,还扬手给了他一巴掌,谢一鹭疼在脸上,心里回响的却是他刚刚那句话:我怕你瞧不起我,你果然瞧不起我!

他明白廖吉祥之前为什么不肯相见了,他是怕,怕被瞧不起,原来宦官最可悲的不是遭人轻视,而是烙印在骨子里、一辈子甩不掉的自卑。

“来,起来。”谢一鹭非拉他不可,揪着他的袖子不撒手,廖吉祥偏要挣,两个人拉锯的时候,溪对岸传来一声尖锐的口哨,是一对挖野菜的老乞丐,浑身破破烂烂,其中一个腰上拴着一条长铁链,粗大的式样很少见:“大白天的,干啥哪!”

谢一鹭从廖吉祥身上起来,那俩乞丐嬉皮笑脸朝这边比划,冲着廖吉祥喊:“小瘸子,别挣了,他带你来这种地方,就是要干那事!”

荒谬下流的话,带起空阔的回音,费了好一阵功夫,谢一鹭才明白他们的意思,想都不想,他从地上抄起石块往对岸扔,但没有扔中。

两个乞丐哈哈大笑,喊得更猖狂了:“不用砸,你们干你们的,俺俩不坏事!”

谢一鹭觉得天灵盖都要被怒气胀开了,他冲到溪水边,毫不犹豫踩进去,捡起趁手的卵石接连朝他们撇:“滚开!滚!”

说是溪,中间的水不小,没了膝盖他才不得不停住,那俩乞丐并不骂他,单单引逗廖吉祥:“小瘸子,是不是头一回,头一回疼死你!”

他俩边喊边往背后的林子里钻,谢一鹭过不去干着急,一扭头看见旁边一串大白石,稀稀落落通向对岸,他只是动了心思,还没动作,背后喊了一声:“春锄!”

谢一鹭闻声回头,廖吉祥已经站起来了,近在溪边,溪水缓缓冲着他黑缎的鞋面,他是在担心自己?谢一鹭隔着一片闪闪的溪水凝视他,神态有几分窘迫。

“回来,”廖吉祥向他发令,“只是两个老泼皮。”

他说的对,可谢一鹭咽不下这口气,他恼怒,说不清是恼怒恶语伤人的他们,还是恼怒口不择言的自己,最终,他涉回来,湿漉漉站到廖吉祥面前。

“回吧。”廖吉祥侧身走开。这是一次糟糕的见面,还不如狠下心来一开始便不见,他捏紧袖中的手指,有种痛定思痛的决然,突然,谢一鹭在喧腾的水声中喊:“因为我没觉得你有什么不同!”

这话没头没脑,没有询问,哪来的原因,可廖吉祥听懂了,他倏地转回头,蹙着眉审视他,那家伙狼狈地提着湿透的直裰下摆,话说得乱七八糟:“因为没觉得你哪里不一样,才说错了话……我眼里没那些个东西,只有你这个人。”

廖吉祥的神色变了又变,酸甜苦辣种种情绪尘埃落定后,凝成一个尖锐的笑:“呵,说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