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4、四哥的秘密

胤禛听到“猪下水”三个字,脸色都变了。

他这人喜食清淡,从不会吃猪下水,因着猪下水一旦处理不好,难免腥气骚气,胤禛一向都是避免食这些的。

胤禛本是硬着头皮,壮士断腕一般,哪知道一口下去,不但不腥不骚,雉羹的味道反而更加浓郁,富有层次感。

胤禛平日对雉羹没甚么太多感觉,便是因着鸡汤喝起来虽然鲜美,但是味道过于单薄,入口总觉得少了一些甚么味道。无非加入笋子或者菌菇,但是菌菇的味道又特别容易喧宾夺主,一不小心便变成了蘑菇汤,所以胤禛对鸡汤的态度是可有可无。

哪知今日,竟然饮到了如此鲜美的鸡汤,说这鸡汤里放了猪下水,胤禛都不相信。

胤禛纳罕道:“八弟,这雉羹之中,当真放了猪下水?”

云禩点头道:“的确放了,膳房里正好有一块新鲜的猪肚,我便熬了这锅猪肚鸡汤。”

胤禛奇怪道:“那就怪了,这猪下水,为何一点子也不腥臊,反而增加了雉羹的浓郁厚重,真真儿是怪事儿。”

云禩挑眉道:“这便是四哥的偏见了。”

“哦?”胤禛难得感兴趣,道:“食个雉羹,还有偏见一说?”

“熊掌有熊掌的美味,”云禩道:“猪下水也又猪下水的滋味儿,这世上万千,便没有不好吃的食材,只有不会料理,无法发挥食材功用的厨子。鸡汤味道单薄,很容易寡淡,咸香有余,而无法激发鲜味,这猪肚加进去,正好加重了鸡汤的厚重感,相互衬托,岂不是更加鲜美?”

两个人说的分明是鸡汤,不过胤禛听罢若有所思,的确,熊掌有熊掌的味道,猪下水也有猪下水的滋味儿,这便好像人分三六九等,各有各的活法一般。

胤禛微微蹙眉,思量的道:“八弟说的有道理,是我短浅了。”

太子胤礽看着他们说话,眼看着胤禛又盛了一碗鸡汤,当即便不干了,他本想小小的犯坏一把,如果胤禛不喝鸡汤,鸡汤岂不都是自己的了?

谁知道,胤禛竟然连猪下水熬制的鸡汤都饮了,而且饮得有滋有味儿,一点也不嫌弃。

太子连忙道:“八弟,也给我盛一碗。”

云禩给太子也盛了一碗雉羹,太子和四爷便开始喝雉羹,满满一大锅的雉羹,眼看着就要见底儿。

云禩道:“这最后一碗,弟弟还有用处,二位兄长便不要再饮了。”

胤禛与太子正意犹未尽,谁知道云禩竟不叫他们食了,这是甚么道理?

太子沉不住气的道:“八弟,你还有甚么用处?”

云禩道:“这最后一碗雉羹,我打算端到牢房去,叫嵇先生尝尝。”

“让嵇曾筠尝?”太子惊讶的道:“嵇曾筠眼下便是阶下之囚,叫他尝甚么?他自有牢饭食!”

云禩道:“正因着嵇先生乃是阶下之囚。看得出来,嵇曾筠此人,是个重情重义之人,不然此时也不会缄口不言。这样之人,最容易感动,试想想看,八爷亲手给他熬了雉羹,嵇先生会不感动么?”

确实……是这个理儿。

只不过,眼下四爷和太子都没食够雉羹,胤禩把最后一碗雉羹留给嵇曾筠,岂非虎口夺食?

四爷胤禛眼神平静,目光幽幽的盯着猪肚鸡汤,也没说非要喝,但是他头顶上的小表情流着口水,飞流直下三千尺,两只眼睛放着狼光,恨不能立刻扑上去抢吃抢喝。

太子面上虽不情愿,但还是“识大体”的,道:“那好罢。”

云禩在两个人面前,把最后一碗猪肚鸡汤盛出来,便准备端着去牢房探看嵇曾筠了。

胤禛道:“我也一同去罢。”

之前接头人在牢房中自尽而死,胤禛没有去查看,这会子他食了药,又喝了好几碗猪肚鸡汤,假寐了一会子,多少恢复了一些体力,脸色不再那般难看,便也想去牢房看看。

于是三个人一起往牢房而去,再次去探看嵇曾筠了。

牢房有自己的伙食,这里的伙食多难吃,云禩是深有体会的,众人进了牢房,便看到嵇曾筠的房门外面放着一碗伙食,一口没动。

嵇曾筠站在牢房里,仰头看着牢房上方的小气窗,听到脚步声,微微侧目,看了他们一眼,但是并没有作礼,也没有开口,反而把目光又转了回去,继续盯着小气窗发呆。

“大胆刁民!见到太子和贝勒,还不下跪?”

对于牢卒的呵斥,嵇曾筠置若罔闻,仿佛变成了一个聋子。

云禩抬起手来,阻止牢卒的呵斥,道:“下去罢。”

“是是,八爷,奴才这便退下。”

云禩挥退了牢卒,慢慢走过去,将提着的食合放在地上,从里面拿出那碗猪肚鸡汤来。

牢房阴湿,空气也不怎么流通,接头人自尽的血腥味堪堪散去,彼时猪肚鸡汤的小碗一拿出来,那香味也快速弥漫在狭窄的牢狱之间,瞬间掩盖了阴湿的气味儿,与那简陋的牢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
嵇曾筠闻到香气,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猪肚鸡汤的小碗,随即又把目光移开,继续盯着气窗发呆。

云禩面容很是温和的道:“想必嵇先生还未用晚膳,这是我方才亲自去熬制的猪肚鸡汤,嵇先生若是赏脸,不防尝尝看。”

嵇曾筠淡淡的道:“八爷,这又是何必呢?嵇某人罪人一个,不足八爷垂怜。若是八爷想用一碗鸡汤让我招供,怕是打错了算盘。”

太子胤礽冷笑道:“我八弟亲手熬得雉羹,怎么,你还嫌弃了不成?你这条贱命,都没有这碗雉羹金贵!”

嵇曾筠苦笑一声,道:“太子所言甚是,那三位又何必在嵇某人这条贱命上,白费功夫呢?八爷,嵇某人可以对你说一句准话儿,无论是谁,无论是甚么法子,嵇某人都不会变节,不会开口,你们休想从我口中得到一丝一毫的答案。”

太子何其金贵,老八亲手熬得猪肚鸡汤,嵇曾筠还不识好歹,若是按照太子的性子,便是用鞭子一顿好打,看看他还能扛到甚么时候。

云禩微微一笑,道:“其实我也没想着,能用一碗雉羹让嵇先生招供,不过……像嵇先生这样的人,是很好感动的,今天一碗雉羹不行,明日我还会来,明日不行,后日我还会来。我倒要看看,嵇先生能坚持几日?”

嵇曾筠眯着眼目,道:“嵇某人说过了,八爷您是打错了算盘。嵇某人……是最为铁石心肠的那一个。”

云禩不以为意,幽幽一笑:“好啊,咱们走着瞧。”

说完,把猪肚鸡汤给嵇曾筠留下,便施施然转身离开了牢房。

嵇曾筠看着放在地上的食合,食合里的猪肚鸡汤,微微蹙眉,想要叫住云禩,但是云禩走得太快,嵇曾筠根本来不及开口……

众人好不容易死里逃生,四爷胤禛又受了伤,食了晚饭便打算早早歇息,养精蓄锐。

云禩累了一天,刚一沾到床榻,一挨到枕头,便觉得困倦不已,随手拉上被子,瞬间就要进入梦乡。

哪知道……

叩叩叩。

是敲门声,很是斯文的敲门声。

这声音绝对不是老九,或者小兰英来叩门,否则不会如此斯文。

云禩起初还以为在做梦,不过后来又听到了“叩叩叩”的敲门声,这次睁开眼目,发现的确是有人在叩门。

云禩撑着手臂坐起身来,道:“是谁?”

“八弟,是我。”

听声音,竟然是便宜四哥胤禛?

云禩有些奇怪,按理来说,胤禛受了伤,合该在屋舍里休息才是,这大晚上的,跑到自己这儿来做甚么?难不成……

猪肚鸡汤没食够?

云禩下了床榻,随手披上一件外袍,便走过去开门,一打开门,果然是便宜四哥胤禛在外面。

云禩道:“四哥?这么夜了,有甚么事儿么?”

胤禛脸色严肃,道:“我想起来了。”

“想起来?”云禩更加奇怪,便宜四哥一进门,没头没尾的说想起来了?想起甚么了?

天色夜了,胤禛本已休息,他躺在榻上,脑海中却走马灯一般闪烁着,梳理着关于嵇曾筠的事情。

上辈子嵇曾筠是胤禛一手提拔起来的,嵇曾筠水利才华出众,而且年少之时便开始行走名山大川,见多识广,并非纸上谈兵之辈,胤禛十足欣赏他的务实肯干,嵇曾筠成为河道副总督这些年,给国库不知道节省了多少巨款,总是能用最小的投入,做出最利于民的水利。

但是上辈子的胤禛,并没有到浑河灾区来过,可以说如果这辈子没有系统,没有接取这个任务,杨河台便会蒙混过关,将浑河死伤的数字压制下来,欺上瞒下。

嵇曾筠是大器晚成之人,胤禛上辈子见到嵇曾筠之时,嵇曾筠已然不年轻,因此浑河这些事情,胤禛并不知情。

胤禛躺在榻上,不断的思索着,突然脑海中一闪,似乎想到了甚么,立刻匆忙起身,穿戴整齐,承夜便去寻云禩。

云禩道:“所以……四哥想起来甚么?”

胤禛脸色严肃,阴沉着面容,道:“嵇曾筠的父亲唤作嵇永仁,若我没有记错,嵇永仁乃是昔日福建总督范承谟的幕宾。三藩之乱之时,耿精忠造反,福建总督本想上禀朝廷,请求援兵,岂料被耿精忠察觉,范承谟和他的麾下全都被耿精忠幽禁,嵇永仁应该也在其中,被幽禁三年之久,最后……”

云禩听到这里,眯了眯眼目,声音很平静,似乎没有任何波澜,在静悄悄的黑夜中却异常掷地有声:“最后,自缢了。”

是了,如同嵇曾筠之前说过的那样,他早就没有家了,虽然老家还在那里,但是他回不去,嵇曾筠的父亲自缢而死,从那一刻,他便再也……没有了家。

范承谟和嵇永仁被幽禁,三番之乱爆发,这一仗打了很久,最后康熙成功平定三番之乱,耿精忠走投无路,选择投降。耿精忠在投降之前,唯恐范承谟手中有证据,事后会告发自己,为了湮灭证据,耿精忠逼迫范承谟,和其麾下之人自尽。

胤禛的嗓音冷冰冰,道:“福建总督范承谟,与其麾下幕宾,尽数被逼自尽,遇害之人,共计五十有三。”

嵇曾筠的父亲,便是其中之一……

按理来说,嵇曾筠的父亲宁死不肯投降耿精忠,应该是忠臣英烈才对,嵇曾筠心中不该有这般多的痛苦和怨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