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章 番外三 寒江雪

台北的气候其实和上海相差无几。然而或许是因为这是个和大陆隔了一湾海峡的小岛,吴羽策总觉得连风都是咸湿的,夹杂着腥和热扑面而来。

一九五零年的冬天对这个小岛上的人而言,注定是一个不平静的冬天。笼罩在这个岛屿上的空气就和这个和大陆隔绝的小岛一样,充满了不安,摇摇欲坠。虽然临近新年,街上却仍旧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,和当年上海车水马龙的情景截然相反。吴羽策边这样想着,边信步走在街头。他很久没有穿长衫了,反而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,同街头许许多多往来匆匆的人一样。初换上这身衣服的时候他很是不习惯了一阵子,觉得不如长衫自在,也不如长衫暖和,就像现在这样,即使一颗不落的扣齐了扣子,却仍旧觉得冷——然而他没法脱。到台湾以后,他被随意的安排了一个职位,他原也是个戏子出身,识字不是很多,文职的工作对他而言都差不了多少,只每天要穿着制服上下班。

这天是难得的好天气,阳光和暖,他兴致起来,便在下班以后随处逛逛,想着年关将近,也添置些什么东西。然而他在商店走了一圈,却没想到什么需要的东西,索性是一个人过年,也就出来了。却想起了不知道是哪一个新年,他和李轩、李迅都难得没有任务,李迅闹腾着要包饺子,三个大男人凑在一起折腾了一下午,等端出锅来看,面疙瘩是面疙瘩,肉是肉,全都丁是丁卯是卯的分开了浮在汤面上。也不记得那锅糊了的饺子是个什么滋味了——那到底,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。

他正漫无目的的逛着,一家剧院的招牌突然就闪进了视线里。

吴羽策下意识的走了过去打量了两眼,竟是家废弃了的戏楼。上了红色漆的木门上还贴着破旧的海报,在风吹雨淋里那点浆糊也失了黏性,海报的一大半都从门上剥离了下来,只留下几个残缺的影像。他试着推了推门,里头没锁,想着反正也是无事,便走了进去。

这是家挺大的戏园子,皮鞋踩进去的时候在地面上叩出规律的“嗒、嗒、嗒”的声音,那回声在空旷而无人的院子里头格外的清晰而响亮。里头舞台仍旧架着,只不过布景、乐器、戏子和看客早就消失不见,台子上积着一层不算薄的灰,显示着主人久久没有归来。吴羽策一边慢慢的走着,看着,一边想着。他像是又看见了当年陕西大院里头苦苦练唱的小孩子们,又像是看见了当年大上海永和楼里头一颦一笑的戏子们。

他小的时候不喜欢唱戏。那会儿虽然不识字,却也经常偷偷跑去茶楼听说书,也听大院里头上了年纪的人讲故事,知道国难当头,男儿就该上阵杀敌,而不是躲在一方戏台子里,自欺欺人一般的浅斟低唱。他为了识字读书,总是趁师父不注意,偷跑去隔壁的私塾,隔着人家的院墙听里头先生讲课,搬砖头垫着脚,从围墙顶上偷看别人黑板上写的字。被师父逮回去了还要挨藤条抽,那时候大院里头一起学戏的孩子都笑他,明明唱的是青衣扮的是美娇娘,偏要去学人家做什么帝王将相梦,若不是为了不伤那张脸,师父打的怕是还要狠。他一概不管,仍旧我行我素,后来学成了样子去了上海成了名角,不知不觉也唱了二十年,却已经觉得再离不开这戏了。

那天也是在永和楼,吴羽策记得他仍旧是唱的《霸王别姬》,他正唱到最末,“大王啊,此番出战,倘能闯出重围,请退往江东,再图复兴楚国,拯救黎民。妾妃若是同行,岂不牵累大王杀敌?也罢!愿以君王腰间宝剑,自刎于君前”,拔剑扭头的时分,他看见观众席里有个年轻的男人,微微笑着,两眼亮晶晶的,随着一旁的众人鼓着掌,那神情却并不像在看戏,反是在看他。那就是他第一次见到李轩,以至于当那个年轻人在这处戏唱罢来后台寻他接头时,他没有一点惊讶。

吴羽策这样想着,慢慢顺着侧边的台阶踏上已经铺了一层薄灰的舞台,脚下下意识的踩着步子,刚想抬手,却由于穿着贴身的西装而一滞,样子还没端起来,门口猛地传来“哐”一声巨响,吴羽策一蹙眉,回头去看,却见木制的大门被人从外头一脚踹开,那张半挂着的已经干硬的海报终于落在了地上,被两三双军靴踩在脚底下。一个看着年逾四十的中年人慢悠悠的走了进来,“吴科长,好兴致啊。”

这个人吴羽策并不熟悉,却知道他是隶属保密局的。他握紧了背在身后的手,冷着脸说,“不知道这种时候寻我,有何贵干?”

“吴科长是想和我讲道理吗?”那个中年人好整以暇地笑了一下,对身后的人挥了挥手,“可惜我今天——不是来讲道理的。把他带走!”

随着他的手势,身后几个年轻的军人一拥而上,便是想将他擒下。吴羽策摸出藏在袖口的刀片抵在指尖,向后挪了一步,做出防守的架势。他知道自己大概是暴露了,对方摆出这样的架势来抓人,而不是请去谈话,多半也没什么回旋的余地。从登上船、传出最后一个情报的那一刻起,他就清楚的明白这一天早晚会来,这日子已经比他料想的要迟上许多——但是这不意味着他就会乖乖束手就擒。

这一场战斗结束的很快,与其说是一场战斗,倒不如说更像是一场单方面的围猎。饶是他身手不错,双拳难敌四手,更何况对方还有枪。刀片落地的时候,他自己也被死死的压在地上。那个中年人看着一重伤一轻伤的两个部下,阴着脸笑说,“早听闻吴科长是特务出身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
他被两个人左右押着走出了戏院,那个中年人留下来收拾场子,他隐约听到一个年轻的声音骂道,“呸,不过是个唱戏的婊子。”他下意识的想回头看一眼,肩膀上却被用力一推,踉跄着往前走了去。

直到被关进监狱的时候,他才隐约听到风声说是蔡孝乾 被捕并且投降叛变,有不止百人被咬出来给一锅端了,想来他在这之中不算什么重要角色,自第一场审问以后,便再也没有人来提过他。也难怪他在审问中什么都没说,却也没什么后续——刑讯的那些手段,他自然是知道一二,这样轻描淡写的对他,一定是因为有更重要的人物需要去费力。

狱中没有窗,始终昏昏暗暗的。不知道日子是怎么过,只能勉强靠着三餐的时间来计时,也不知过了多久,看守过来拉开门说有人要见他。他被一路推搡着拉到审讯室,路上他便想过还会有什么人想要见他,等到坐下来,看到玻璃外头那张脸,果然坐实了心中的猜测。

是李迅。

面前那张仍然年轻的脸看上去有些憔悴,眼底泛青,下巴上也全是胡茬,和以往那个往好了说风度翩翩,往差了说油嘴滑舌的模样差了许多。吴羽策在心里算了算,想起李迅到如今,也还没到三十岁,确实是年轻。

李迅眼见着吴羽策被人押着坐在他对面,不由自主的把脊背挺直了一些,然而整个人看上去仍旧是憔悴、并且生硬的。他就这么坐着很久,一句话也没有说——他嘴唇蠕动着,看上去像是在颤抖,但是他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。

吴羽策看了他片刻,下意识的拢了拢袖——就像还没来台湾的时候,他们每次见面或者谈话时做的那样,却发现如今穿的衣服也没长衫那般的袖子,于是只好把手不自在的放在腿上,开口说,“什么事?”

他语气轻描淡写的就仿佛他们仍旧坐在李轩上海公寓里头的沙发上,交换着些不甚重要的情报或者是心血来潮的一次聊天一样。

李迅盯着他看了半晌,看着那张镇定自若没有一点表情变化的脸,终于是稳了稳自己的情绪,然而一开口的嗓音还是一种被紧张、压力所压迫到极限的低压的声音,“副队……你这,到底怎么回事?”

吴羽策对他摆了摆手,冷静地说,“不要喊我副队了。会给你招麻烦。”

“这不是麻烦不麻烦的问题!”李迅一拳砸在审讯室的桌子上,“这事儿要不是真的,我一定想办法……”

“是真的。”李迅话还没说完,吴羽策迅速的开口截断了他的话语。他知道李家虽然算不上什么大户,在这儿多少还是能说上一点话的,但是这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,他不能把李迅再拉下水。从头到尾,他和李轩就没有打算把李迅给卷进来,他不能为了那么一点机会而让李迅为他冒风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