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 136 章 菩萨

娴月还没听懂,并不接,只是瞪他一眼。

贺云章却继续念道:“桂枝发汗解肌,防风散风邪,但发散太过,所以又用黄芩白术,补肺脾之气,看似矛盾,实则是为了去邪不伤正,最后一味五味子是为了安神,是为了养好精神气血,蒋家三代供奉太医院,蒋云泽的医术虽然不如他父亲,也是有点渊源的。”

到这时候,不止娴月,连桃染都听懂了。

贺云章念的不是别的,正是娴月昨晚煎药的方子,因为贺云章这重关系,太医院比之前云夫人请的时候还上心,药方都是三天一换,每次都是太医院的供奉蒋大人亲自来看。昨晚蒋大人说已经快要大好了,只要不再受寒,养清了痰,就好了。多晒晒太阳反而是好事,四月的太阳也不烈,初夏正是固本培元清正气的,多晒晒反而有好处,出来走走出出汗也不错,不然娄娴月怎么会上山来看楝花。

说他没空来探病,他却连药方子都亲自看过,记得清清楚楚,连医理辩证都说得清清楚楚,可见探花郎学什么都快。都说久病成医,娴月一病,他也成了半个大夫了。

桃染都听得感动起来,她也知晓自家小姐的脾气,知道她走到一边去理花供,就是感动的表现,笑着上来劝道:“小姐,看你还好意思说怪话,贺大人连你煎药的方子都清清楚楚呢……”

娴月倒也没说什么,只是将楝花斜插在水中,如雾的花簇垂下来,如同在树下仰望。插花多用白瓷梅瓶,佛前却用金瓶插花供,金色与楝花的淡紫色相衬,竟然意外地好看。不然娴月也不会忽然起了换花供的心思。

桃染见娴月双手合十,在蒲团面前跪下来,自己也连忙乖乖跪下来,一面小声劝道:“小姐,当着菩萨可不要再说怪话了。”一面自己也阖目祷告道:“请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保佑我家小姐早日好起来,去了病根,长命百岁,安安稳稳。”

娴月瞥了她一眼,眼中不是没有感动的。

但她还要说怪话。

“告诉贺大人,多抄点家,造点孽,不怕我死得不快。”

听到死字,贺云章眼神有瞬间的晦暗,但还是无奈地笑了。

“庙中菩萨也有金刚怒目的时候。我替官家护法,捕雀处抄家奉的都是天子之命,怎么能算罪孽?就算有罪孽,也不该落在你身上。况且神佛也不过是在世间行走,受世人香火供奉。它若保佑你,我自然保它香火不绝,开枝散叶……”贺云章淡淡道。

他仍然站着,御前行走的贺大人,除了官家,其实也不需要跪谁了。

况且他从来不信佛,他是被一切玄妙的运气抛弃的人,所有本该跪拜的人都辜负了他,他又从这辜负中杀出一条血路来。如果贺令书天上有灵,每年贺家祭祖,宗庙里应该会和这个明明不是他选中的嗣孙面面相觑。

但贺云章在这,拿着他

贺家的香,当着他贺家的家主,主着贺家的祭祀,他贺令书就不得不受着。()

所以贺大人心中是很有点人定胜天的傲气的,这样的权势,也真容得下这份傲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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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惜这傲气在娄二小姐面前,就立刻成了纸老虎了。

娴月一听他那话,立刻把眉毛一挑,漂亮的人真是什么表情都漂亮,就连嗔怒,也不过是为她增添了一些热烈的光彩。

“要我死了呢,你要干什么?毁了天下的菩萨庙吗?”

她知道他不想听死字,偏说,被纵容的人有时候是会有点有恃无恐的,因为知道他怕这个,偏要刺他一下,看看他冷漠面具下流露出来的真心,和他温柔却无奈的眼神,光是被看着就觉得心中微微颤抖,像有热流涌动。

贺云章垂下了眼睛。

要是任何在官场上接触过他的人,哪怕是官家呢,在这看见这一幕,也要惊讶的。

贺阎王也有怕的东西了。

命运玄妙,爱憎恶,恨别离,求不得,如是种种,从来不以人力为转移。而他从来不是被运气偏爱的那一个。因为这缘故,他也从来不信运气。

除了这一次。

几乎只需要跪官家的贺云章,从来傲气冷漠的探花郎,这次也认了输。

“我跟菩萨开玩笑的。”他这样说道。

桃染惊讶地看着向来傲慢的贺大人就这样撩起袍子,跪了下去。

探花郎的手,用来拟圣旨勾红杀伐决断自然是合适的,原来也可以用来合十。向来淡漠的声音,原来也可以这样平静地祷告。

佛前海灯昏黄,照在他鼻梁上,他闭着眼睛,跪在旁边的娴月偏头看见他神色虔诚,也不由得一愣。

“求菩萨保佑娄家二小姐,诸事顺遂,身体康健,万事平安。”他这样告诉菩萨:“若有不顺,一切横逆灾难,疾病痛苦,请加诸我一人之身。贺云章敬上。”

桃染心中震撼,一时竟说不出话来,只眼睁睁看着自家小姐。

娴月是极少哭的人,就算此刻流下眼泪来,也飞快地用手指擦去了,稳了一下声音,还硬声道:“这下好了,变成两个病秧子好了。”

桃染没想到她这时候还说得出怪话来,连桃染自己都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,自然也没法上去劝解。却听见贺大人不但不生气,还坦然地道:“钦天监青玉真人说过,我一生福禄无边,拿些出来,和菩萨抵了,大概还是够的。况且……”

“况且什么?”娴月立刻瞪他。

贺云章笑了。

他半跪在蒲团上,伸手扶娴月起来,明明比娴月高一截,看她的眼神,却温柔得像是往上看一般。

“况且我的娴月,才不是什么病秧子。”他这样说道。

桃染听得直掉眼泪,却看见自家小姐还骂他道:“刚说了墙头马上呢,偏这时候还这样说,谁是你家的?”

但她骂归骂,却仍然傲慢地把手交了出去,虽然礽用手帕托着,骄矜得很。

贺云

()章握住她的手,一手虚托着她的手肘,将她搀了起来。笑道:“既然长辈有话说,自然是我的错,做了登徒浪子,败坏了小姐的名声。”

娴月白他一眼,没说什么。

贺云章却问:“小姐觉得四月十九如何?”

“什么如何?”娴月本能地反应道。桃染也一头雾水,然后主仆二人都反应了过来。

三书六礼中,请期远在纳吉纳征之后,怪不得探花郎自称登徒浪子,向来守礼的他,今天却亲自向娴月问期了。

娴月说井底引银瓶,说人家说她墙头马上,淫奔无耻,固然是赌气。但贺大人却听不下去了。

他连个病秧子都说娴月不是,何况那些难听的话呢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