羞愧

烬欢 衔香 2444 字 2023-02-23

他一开口,陆缙倏地搁了手中的茶盏,直接起了身:“时候不早了,儿子还有事,母亲和父亲慢用。”

“二郎!”

长公主站起身要挽留,然陆缙却只颔首,头也不回。

“这孩子,一去两年,怎么脾气愈发硬了。”长公主瞧了一眼冷掉的茶水,又看了看外头那些鲜艳欲滴的小娘子们,颇为可惜。

她回头找陆骥抱怨,陆骥却只拍拍她的肩:“儿孙自有儿孙福,渊停生性寡淡,大约不重女色。再说,他不纳妾,愿敬着正妻,自然更好,你就不必操心了。”

长公主犹在喋喋不休,陆骥却替她递了一盏茶上去:“来,润润嗓。”

“你惯会来这套。”长公主直发笑,却十分受用,搅着手中的荷叶茶又想起了一人,“说起来,这荷叶茶还是当初裴絮在的时候教了嬷嬷做的。她是医女,最懂这些方子了,当初大郎也是有她照看着,才能平安长到七岁。”

“只可惜,大郎还是去了。”长公主眉眼凝着几分惆怅,“那时,她愧疚难当,请辞要离府,我当时悲痛过度便准了。现在想想其实大郎命该如此,她那几年已经尽力了,着实不该怪她。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,她若是还活着,恐怕也该当祖母了吧……

陆骥端着茶盏的手一顿,手腕微抖。

“怎么不说话,你不记得她了?”长公主朝他比划了一下,“就是那个'未若柳絮因风起'的絮,她中间还请辞过一次,回去待了一年,听闻是回家成婚,还生了一子,那孩子,大约……跟我们二郎差不多年纪吧。”

陆骥端起茶抿了一口,声音淡淡的:“是么,记不清了。”

“也对,我怎么问了你!你一向粗心,从不在意府里的女眷。”

长公主找不着人说话,人老了,往事都慢慢褪了色,心生寂寞,于是便支着腮,看起水榭那边年轻活泼的小娘子们来,仿佛才能找回一点生机。

水榭里,早上的事只是个插曲,一群小娘子们虽然各怀心思,心地却都不算坏,待着江晚吟尤其和气。

然越是这样,江晚吟便越是无地自容,这一天如坐针毡,膝盖上的隐痛无时无刻不在提醒她与她们的区别。

胸口亦是被束着,夏日里闷得出了疹,又疼又麻,让她不受控制地想起夜晚被柔捏吮咬的摆弄。

直到回了水云间,江晚吟解了束缚,方好受一点。

这个时候,晴翠忽然喜上眉梢地迎了上来。

“舅老爷现在正落脚在朱雀大街外的一家客栈,让你抽空出去见见呢。”晴翠见她眉目积郁,有意让她开心开心,“舅老爷还说给您留了一整批新出的料子,您上回去信说想念青州的云吞,他就专程带了青州的厨子来,这回娘子您可有口福了!”

“当真?”江晚吟许久没见舅父,想念他至极,恨不得现在便出去。

“自然是真的,舅老爷身边的小安亲口说的,怕您等不及书信,特意上门捎了口信。”晴翠解释道。

江晚吟唇角压不住的翘着,早早的便开始想明日该穿什么衣服,挑了一会儿,索性让晴翠将箱笼都搬出来。

然而一件件试着的时候,偶然瞥见了铜镜中的身子,她唇角的笑意骤然凝固。

她如今这副身子,若是不束胸,又遮住脸,说是一个刚生育过的少妇也有人信,哪里像是刚及笄的少女?

舅父见了她,也不知还能不能认出来。

倘使认出来了,恐怕要更伤心。

江晚吟虽不在深宅中长大,但也懂得礼义廉耻,知道自己如此这副模样有多不光彩。

她目光微微发抖,伸手扯了衣服挡上,只打定主意明天一定要束胸。

今晚披香院没来叫她,江晚吟却仍是睡不着,睡到夜半眼底还是一片清明,便披了衣,提了风灯到湖边走走。

今夜刮的是东风,不知是谁悄悄烧了纸钱,江晚吟在湖边坐下的时候,刚好有烧到一半的铜钱纸落到了她肩上。

她伸手拈下,目光幽幽的盯着,又想起了裴时序。

当初要成婚,其实不用那么麻烦的,只要假死,然后以林家的女儿身份出嫁便好了。

但裴时序却不许,他一心一意想给她一个正大光明的婚仪,所以明知自己身份不够,仍是想尽一切办法捐官,向她的父亲忠勇伯提亲。

可如今,为了能见见那张脸,她却变成了这副样子,若是裴时序还在,恐怕也会厌恶她吧……

江晚吟本以为自己做好了准备,但今日众人的目光还是无形中刺痛了她,她更不敢想陆缙的反应。

他那样沉稳正经的人,便是什么都不说,只看过来一眼,便足够让人难堪了。

夜风微冷,江晚吟抱着膝坐在湖畔,远远地望着湖面上几片没烧完的纸钱,鼻尖泛起了酸意。

酸到忍不住出声时,身后忽然传来了沉沉脚步声,江晚吟忍着泪警惕地一回头,却看到了披着大氅夜行的陆缙,猛然想起自己未束胸。

陆缙大约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妻妹,落到她哭湿的浓密睫羽上,目光微顿。

四目相对,夏夜的风,似乎忘了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