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颜飞卿张了张嘴,没有说出话来说,过了片刻,才嘶哑问道:“周围那些人?”

李玄都道:“麻木不仁,不为所动,若说那些屠户是索人性命的厉鬼,他们便是游魂,也好不到哪里去。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,那个妇人趁着屠户正与客人讲价,偷偷拿起了一把放在地上的刀,她先是一刀刺死了女儿,又刺死了自己,算是解脱,如此人世,也没有什么好留恋的。”

颜飞卿坐在田埂上,久久无言。

李玄都抬头望天,似乎又回到了那一年,“我当时逃也似的离开了那里,甚至不敢回头去看,只因此等景象让我想到了自己。我记不得自己的生身父母是谁,记事以来,就是师父师兄将我抚养长大,我若没有师父收养,可是也变成了案板上的肉?变成别人口中的和骨烂?”

李玄都收回视线,“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不愿意回忆此事,竟是强行忘记了此事。我虽然有手中三尺,可真要去救,能够救得几人?我离开了西北,我前往帝京,结识了张白月、张白圭兄妹二人,进而投在张肃卿的麾下,被师父重用,一切好像都回到了正轨,那日所见不过是一个噩梦罢了。再往后的事情,玄机兄都知道了,我就不再多言。事败之时,我萌生死志,结果被二师兄救下,可是张相死了,白圭和白月兄妹二人也死了,打击不可谓不大,悲痛不可谓不深,我葬了张白月,埋了‘人间世’,返回清微宗,废去一身修为,于浑浑噩噩之间,突然那些刻意淡忘的事情又涌上心头,连续十几天,我都在做噩梦,有时候是在熊熊大火的帝京城里,有时候是在荒僻无人的菜人市中,被肢解的母女,被打死的张白圭,吞金的张白月,不断地出现在我的眼前。我只觉得一口气梗在我的心头和胸口,让我生不如死。”

李玄都举起拳头,重重捶打了下自己的心口,“所以在这四年中,我用来恢复境界修为的时间并不算多,我除了劳作之外,也开始读书,读道门的,读儒门的,读诸子百家的,我开始思索,为什么会这样,我为什么从小就没了爹娘,那对母女为何会被当做牲畜物品,而张家满门又为何悉数惨死。”

颜飞卿双手放在膝上,缓缓握成拳头。

李玄都的双眼有些发红,说道:“这个天下,为何会变成今日这个样子,到底是谁之过?为此,我请教了许多人,儒家的大祭酒们告诉我,这是兴亡之理,今日之乱是为了以后数百年的不乱,那……今日之人就该死么?”

颜飞卿无法答李玄都。

李玄都也没想颜飞卿答他,缓缓说道:“四年的时间,我想明白了一件事,在旁人的眼中,是我变了一个人。过去的我,被人称作‘紫府剑仙’,一言不合就拔剑,拔剑就杀人,看似刚强,实则软弱不堪,所以如今的我常常用一首词的几句自勉。”

颜飞卿看向他,问道:“哪几句?”

李玄都沉声道:“男儿到死心如铁,看试手,补天裂。”

颜飞卿喃喃重复。

李玄都轻声道:“我所求不过四字,天下太平。”

这四字,说起来,何其轻也,真正做起来,何其重也。

颜飞卿沉默了许久,低声道:“今日听紫府一席话,若有来日,不求得道长生,但求人间太平。紫府能跳出清微宗,我也未尝不能跳出正一宗。”